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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大队(2)



  到了门岗,她签了会客单,从蓝学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红封皮的“出入证”,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气的一套动作,却又给她做得那么低调。应该说,女孩们对耿荻的着迷,一开始就掺有神秘的暧昧成分。她们爱慕的,正是耿荻的阳刚劲头。假如耿荻就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孩,她们和她的关系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这时已没有办法,耿荻一举一动都在她们心里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个过火的、难以收拾的未来发展。起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后耿荻常带她们进军区大院,买过期军用罐头、处理压缩饼干、次品军需大米、变质风干腊肠。有次正撕抢一堆腌猪尾,三三疯跑过来,说那边在卖回收的军大衣,五元钱一件。她要姐姐李淡云掏钱给她,她宁可不吃腌猪尾。李淡云说滚远远的,没看我正浴血奋战吗?李淡云肩上长了个疖子,让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红了半截袖管。三三却两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后拖。李淡云一面指挥其他女孩帮她抢,一面翻起后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说:“五块钱给你买军大衣?骚不死你!……”三三没得逞,从此姐妹俩成了仇人。她们的父亲工资停发,三个子女每月每人领十二元生活费。李淡云一直掌管开支,从那以后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钱讨出来单过。姐姐说:“你就眼巴巴等着吧,等我死了就归你当家了。”三三终于起义,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岁的老命。姐妹俩时常在四楼平台上决斗,“拖鞋大队”的其余女孩一边拉架一边感到她们的小小王国已到了亡国边缘。父亲们做了人民的敌人,她们也就成了过街老鼠,长久以来靠着紧密团结一致排外获得的一点尊严,随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为团结,她们的过街老鼠群落曾显得多么安全。她们这才意识到,这群落解体,她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没那胆子走进学校,走入菜市场,甚至走出作家协会的大门。

  耿荻毫不体察“拖鞋大队”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俩面前,说:“伸这条腿……好。佝下腰,淡云,你妹妹比你进步大;三三,腿再分开些,站稳,对……”她完全是在欣赏一场不上档次的女子相扑。她偶尔“唉”的一声,轻轻摇头,因为姐妹俩又揪扯起头发了。耿荻最讨厌她们把好好的一场格斗弄成娘儿们打架,一点品格也没有,一点看头也没有。她更讨厌她们扯头发扯不出胜负就嚎,尤其三三,嚎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骂军代表、红卫兵的丑话全拿来朝她姐姐开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骂泛意的丑话,还会哭天抢地地揭露李淡云的“丑事”,说:“不要脸来月经!臭流氓戴奶罩!”

  骂到这火候李淡云一下子蔫了,毕竟有太多类似把柄抓在妹妹手里。

  耿荻听三三揭露,实在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李逸云,你给我闭嘴。”

  三三也只听耿荻的,嘴里安静了,眼睛还在挑衅地瞄她姐姐。耿荻皱着眉头,肩膀耸起,全力忍受心里对这些女孩的恶心。她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结识这样一群下流、鄙俗的东西?她们按说是书香里熏出来的,父亲们都是斯文人。她简直不懂这些平时也来两句海涅、普希金,也诌一折《红楼梦》故事的女孩怎么会露出如此嘴脸,原先她认为她们胃口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现在发现她们嘴也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讲。耿荻在这时会说:“你们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后女孩们都很惶恐。尤其三三,总会在当天晚上给耿荻写封信,夹在《毛主席语录》的红封皮里,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这种免邮资的邮件,便明白女孩们求和了。她不再读三三文不对题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队”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会上没有一个人肯平等地做她们的朋友。这类求和,总是以耿荻心软而圆满收场。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闹得太凶,揭露李淡云的身体发育又出了新丑闻,大声嚷道:“臭不要脸的下面都长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语录》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后在菜市场附近的露天舞台上,耿荻看见“拖鞋大队”三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在“游街示众”,胸口也都像她们父亲一样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罪状,她们的罪状是偷窃了十二只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一听说这三个贼娃娃是“反动作家”的女儿,就把她们揪到了台上。正当放学时间,学生们一群群聚拢到台下,看着三个十来岁扒手女孩,麻秆似的腿和胳膊从嫌短的裤腿和袖子里伸出来,脸已扮出她们父亲那样的厚颜或麻木。耿荻看见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只,辫子散了一半,眼里只剩百分之五的灵魂。

  那农民慷慨陈词后,一个胖女红卫兵登上舞台。她嗓子却惊人的甜美,说三个年幼女贼是受反动父亲的指使,出来搞乱秩序,破坏革命形势。“同志们,咱们一家每人每月才两个鸡蛋,她们贼胆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鸡蛋呐!贫下中农把鸡蛋支援了我们城里,她们偷鸡蛋就是破坏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她实在太激动了,热泪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从她妈那里捡来的旧绣花褂子,因为身量不对,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髋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红卫兵问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账老子指使她出来搞破坏的。三三嘴一向不饶人,说你才有混账老子。胖女子说你老子不混账难道是好人?三三说那可不。“你的******老子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声,胖女红卫兵抡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三三往后踉跄几步,栽了个屁股墩。三三特别要面子,爬起来脸煞白,寻死的心都有了。耿荻两条长腿一剪,人已在台上。谁也没看见她怎样就抓住了女红卫兵的两手,反扭到背后,完全是个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时稍响一点,对三三说:“上。给她一巴掌。”

  三三瞪着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请她打,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说。女红卫兵不老实,想换个稍有体面的被俘姿势。耿荻膝头一抬,女红卫兵甜美地哀叫一声,不动了。耿荻说:“三三,她怎么给你一下,你就怎么还她。”

  三三吸了吸混着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枪窝里狠。”耿荻冷笑着说:“后果我负责,跟你无关。”她有点不耐烦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脏字给惊险地收了回去。三三这才冲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红卫兵弹性十足的脸蛋上。三三不仅打,嘴还硬得很,说老子反动就该随便挨你揍吗?老子反动我不反动,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没打过瘾,还要再次出手。耿荻说好了,就打到这儿。她放了女红卫兵,三三却人来疯起来,非要追击下去。连穗子都烦三三,觉得她太狗仗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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