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与纸飞机
2022-05-31 本站原创 作者:曹含清 点击:次
我每次到机场时内心总会被触动,撞开很多关于弟弟的记忆。飞机起飞之后,我静坐在机舱的座位上顺手撕下一张杂志的纸页,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纸飞机。假如弟弟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他现在应该二十六七岁。他的梦想也许能够实现——他成为了一名飞行员!
我的眼前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弟弟身材瘦小,脸颊紫红,瘦长的手臂,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凹陷在脸上,眸子里仿佛燃烧着机智可爱的火焰。他穿的衣服大多是我和哥哥的旧衣服,既破旧又宽大,裤子拖在身上像是裙子。他没有零食,也没有玩具,但是他每天扛着一张笑脸,犹如笑盈盈的木偶,似乎他的世界充满欢乐。他的嘴像是沾满蜂蜜,见了叔叔、阿姨就甜甜地问好。大人们都说他机灵聪明,明理懂事。
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弟弟正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坐在门口叠起纸飞机,橙红色的余晖涂满木门,顺着玻璃窗流入屋子。那种手工折纸的小技术是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的,记得老师还教我们叠纸风车。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每人做两只纸飞机,看谁做得漂亮。
弟弟两眼盯着电视机看得入神。他的表情像是被动画片的剧情操控,不断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的双手摩挲着白纸,折来叠去叠成了一只丑陋而笨重的纸飞机。他不经意地瞥到后,眸子里闪出好奇的目光。他搬着木凳子挪到我身旁,伸手抢过我手中的纸飞机,还央求我教他。我将它慢慢拆解展平,又重新折叠,手把手地教他。
他悟性很高,学了一遍就学会了。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在他手里迅捷翻转,一眨眼的功夫折成一只漂漂亮亮的纸飞机。那张白纸在他手中脱胎换骨,他像是拯救了它,让我既吃惊又惭愧。
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随意投掷,它穿过屋里一缕缕夕阳的光线向前飞翔,撞击到墙壁后盘旋落地。从那以后他喜欢上了叠纸飞机,还喜欢向大人们询问有关飞机的问题,例如飞机到底多大,飞机为什么能够飞起来,飞机是否像拖拉机一样喝柴油等。他的问题让大人们瞠目结舌。
那是深秋的一天,田野上已经种上冬小麦,冒出一层嫩绿,显得空阔而寂静。太阳悬在碧空,向下泼洒下明亮璀璨的阳光。村庄享受着阳光的洗浴,好像静静地入睡了。我家的院子里晒着黄灿灿的玉米棒,堆着一片片白棉花。
我们一家人坐在门口吃着午饭,天空上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哄哄的声响。我们抬起头,只见一架巨大的飞机飞得很低,机翼掠过洁白轻盈的云朵。它正缓缓地飞行在村庄上空,向西方飞去。
弟弟仰着脸,炯炯的目光凝注在那架飞机上。他猛然起身将饭碗与筷子推在桌子上,如一头小骏马飞奔出去。他奔跑着,紧追着飞机呼喊。他穿过村巷,径直追到田野。
他边跑边喊:“飞机……飞机……”,我们以为他发了疯。他的呼喊好像叫醒了村庄,村庄爆发一阵活力。人们纷纷跑出家门,目光聚焦在他飞奔的背影上。母亲担心他摔倒或撞在树上,追在他身后喊着他,想让他停下来。但是他仰望着飞机奔跑,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他犹如一只弱小的风筝被巨大的飞机牵引,似乎要腾空飞起。
那架飞机缓缓地在蔚蓝而高远的秋空上飞行,飞越村庄,飞越河流,飞越沙岗,将弟弟甩在了空旷的田野上。地平线像是一条蟒蛇横卧在田野尽头。他傻傻地伫立在田埂上,仰头望着飞机渐渐消失。飞机在地平线上变成一个渺渺茫茫的灰点,直至淡出视野。
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告诉我们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等他长大后要当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大飞机,在天空飞来飞去。
不久,很多人知道了弟弟的梦想。人们见了他就调侃他,管他叫小飞行员。
有一天姥姥来到我们家。她望着弟弟说她从前在城市见过飞行员。飞行员大多长着一双黄眼珠,目光清澈而明亮,手臂很长,而弟弟的身体也具有这些特征。他听后欣喜若狂,见人就说姥姥说她适合当飞行员。他还央求父亲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月后他生日那天送他一只飞机玩具。父亲当场欣然答应了。
弟弟每天都要用废纸叠几只纸飞机,日夜盼望着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常常告诉我们说等他长大后要当一名飞行员,开着一架飞机带着一家人到好玩的地方去,然而厄运猝然袭击,将我们摧毁。没有等到生日那一天,弟弟竟然意外死亡!
那天早晨他还像是跟屁虫似的缠着我玩耍,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像是屋檐下欢快的燕子,到下午夕阳沉落的时,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医生说他是误食农药中毒而死。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拍他、喊他,他却纹丝不动。我将他平时最喜欢的纸飞机摆在他面前,他仍然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那时,我觉得死亡是一种永不相聚的离别,是上天对人们最大的惩罚。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弟弟,我嚎啕痛哭。
那天陪他入葬的有他喜欢吃的食物,有等到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还有他折叠的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飞机。
二十多年的光阴在四季更替中好像只是弹指一瞬。二十多年后我与哥哥已经长大。我们很少提起弟弟,甚至“飞机”这个词语也很少夹杂在我们的话语中。在世界上弟弟好像从没有存在过,他只是我们噩梦中的一个人物,我们努力把他忘掉。唉,我们是在自我麻痹,是在自欺欺人!弟弟是我们心头永远的伤痛。灾难攫住我们脆弱而懦怯的神经,我们不愿触摸内心深处那块流血的伤疤。
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坐车路过飞机场。母亲说她十分想去看看飞机。瓦蓝的天空点缀着几片白云,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撒向大地。我们一家人穿过一片灌木丛爬上高高的土丘,远望着被铁栅栏紧紧箍着的飞机场,只见寥廓而平坦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排银白色的飞机,一架飞机正要缓缓降落,发出嗡嗡哄哄的声响。那一刻,我猜我们一家人应该都想起弟弟,想到他想当飞行员的梦想,想起他追飞机的往事。
父亲眼睛湿润,阳光浇洒在他起了褶皱的脸庞上。他喃喃的说他这辈子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弟弟买一个飞机玩具。母亲想起弟弟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弟弟喜欢叠纸飞机,还想长大后当飞行员。弟弟说等他长大后要开着飞机带着我们一家人到好玩的地方去。母亲说到这里,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庞上肆意奔流。母亲看到我们流泪,她用衣袖抹掉脸上滚落的泪水说:“唉,我不该提那些伤心的事情,让大家难过。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
我想起这些往事,不禁潸然泪下。我坐在机舱中,静静地望着我叠好的那只纸飞机。我仿佛望到长大后的弟弟穿着飞行员的服装,他一副英俊干练的神气。他坐在驾驶舱戴着头盔式耳机,从容自如地操纵飞机。那架飞机在浩瀚无垠的碧空翱翔,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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