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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了的女人(3)

  “那就随你的意吧,随你的意吧,卢克丽娅。我本来是为你好。”

  “我知道,老爷,您是为我好。可是亲爱的老爷,谁能帮得了别人呢?谁能明白别人的心呢?人要自己帮自己!您不大信吧,有时候我独自这样躺着……好像整个世界除了我就没有别的人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好像感觉,我突然想到……我被沉思抓住了——真是奇妙呀!”

  “那时候你想些什么呢,卢克丽娅?”

  “老爷,这怎么也不好说呀,是说不明白的。而且过后就忘了。那想法上来的时候,就像乌云散开了一样,好清新、好爽快呀,而究竟是什么呢——搞不明白!我只是想,要是我旁边有人,就出现不了这种想法,除了自己的不幸之外,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

  卢克丽娅用劲叹了一口气。她那胸膛就像其他肢体一样,不听她指挥了。

  “老爷,我看您的样子,”她又开始说了,“您非常可怜我。您不要太可怜我了,真的!我举例对您说吧:现在我有时还……您定记得,从前那时候我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一个爱玩的丫头!……是这样吧?现在我还唱歌呢。”

  “唱歌?……你?”

  “是的,唱歌,唱些老歌、轮舞歌、占卜歌、圣歌,还有各种各样的歌!我以前会唱的很多,现在也没有忘记。只是现在不唱舞曲。我眼前这种情况,唱它不合适。”

  “你怎么唱呢?……不出声地唱?”

  “有时不出声,有时也出声地唱。大声唱是不行了,但还可以听得清。我对您说过,有一个小丫头常来我这儿。她是个挺聪明的孩子。我就教她唱歌,她已从我这里学会了四首歌。您不信吧?请等一下,我马上唱给您听……”

  卢克丽娅吸了一口气……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要唱歌,这念头在我心中不由得引起了恐惧。可是在我能说出话来之前,我的耳边已经颤动起悠长的、难得听清的,然而纯正的声音……随之是第二声、第三声。卢克丽娅唱的是《在草地上》。她唱的时候,她那张僵化了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变化,连眼睛也死盯着不动。然而这可怜的、使劲发出的,像一缕轻烟在摇曳的微弱嗓音唱得多么动人啊,她想把全部心曲吐个痛快……我已没有恐惧的感觉,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怜惜之情钳住了。

  “唉,唱不了啦!”她突然说,“没有气力了……我真高兴看到您。”

  她闭起了眼睛。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冰凉的小手指上……她看了看我,她那如同古雕像上镶着金睫毛的深色眼睑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这眼睑在昏暗中闪耀起来……是泪水把眼睑打湿了。

  我依然一动不动。

  “我真是的!”卢克丽娅突然带着出人意料的气力说道,眼睛张得老大,竭力想把泪水挤出眼睛,“不羞人吗?我怎么搞的?我很久不这个样了……从瓦夏·波利亚科夫去年春天来看我那天之后,我就没有这样过。他坐着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倒没有怎么的;待到他走了,我一个人就大哭了一场!不知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我们妇道人家的眼泪原是不值钱的。老爷,”卢克丽娅又接着说,“您大概带手绢了吧……请别嫌我,替我擦一擦眼泪。”

  我急忙满足了她的要求,并把手绢留给她。她先是不肯要……说:“我要这礼物干什么呢?”这手绢是很普通的,但很洁白。后来她用自己瘦弱的手指抓住它,就不再松开了。我已经适应了我们两人待的地方的暗黑,能够清楚地辨认出她的面容,甚至能看到从她那青铜色脸上泛出的微微红晕,能在这张脸容上发现——至少我觉得如此——它昔日的秀美的痕迹。

  “老爷,您问过我,”卢克丽娅又说起来了,“我是不是老睡觉?我睡得确实很少,可是每次睡着时都做梦,很好的梦!我从来没有梦见自己有病,梦里的我总是那么健康、年轻……有一点让我痛苦:我一醒来,想让身子舒展舒展,可是我全身好像被捆住了。有一回我做了一个好奇特的梦啊!要不要讲给您听听?好,请听吧。我梦见自己好像站在田野里,周围都是高高的熟了的黑麦,金灿灿的……好像有一只棕黄色的狗跟着我,样子凶着呢凶着呢,老是要咬我。我手上好像有一把镰刀,不是普通的镰刀,简直是个月亮,是像镰刀的时候的月亮。我必须用这个月亮割完这片黑麦。可是因为炎热使我疲倦得很,月亮照得我眼花,我犯懒了,周围长着矢车菊,多么大的矢车菊呀!它们都转过头朝着我。我心想,我要把这些矢车菊采下来;瓦夏答应要来的,我就先给自己编个花冠吧;割麦子还来得及。我就动手采矢车菊,可是它们在我的手指间都消失了,怎么采也没用!我给自己编不成花冠。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向我走来,走到很近很近,他喊着:‘卢莎!卢莎!……’唉,我想:‘糟糕,来不及了!’管它呢,我就把月亮戴到头上代替矢车菊花冠吧。我就像戴头巾似的戴上月亮,我立刻全身闪光,把周围的整片田野照得通亮。一看,有一个人在麦穗顶上向我飞快过来,但他不是瓦夏,而是基督自身!我怎么会认出他是基督,这我说不上,人家画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明白是他!没有蓄胡子,个子高高,年纪轻轻的,穿一身白衣服,只有腰带是金色的,他向我伸过手来,说:‘别害怕,我的打扮得好漂亮的姑娘,跟我来吧;你要在我的天国里跳轮舞,唱天堂的歌曲。’我便紧紧拉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跑到我的脚边……可是我们一下腾空而起!他待在前边……他的翅膀在天空中伸得老长,像海鸥的翅膀一样,我跟着他!那只狗只得离开我了。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只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国里不会有它的位置。”

  卢克丽娅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做过一个梦,”她又开始说,“没准,这是我的幻觉——我搞不清楚。我觉得好像我就在这个小屋里躺着,我的已故世的父母亲来到我这儿,向我深深弯腰鞠躬,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就问他们:‘爹,娘,你们为什么向我鞠躬啊?’他们这才说:‘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受了许多苦,所以你不但解脱了自己一人的灵魂,也替我们卸下了重担。我们在那个世界里会轻松得多。你已经减轻了自己的罪孽;现在是在替我们赎罪了。’我的双亲说了这些话,又向我鞠了个躬,便消失不见了:只看见一道墙壁。后来我感到疑惑,我遇上的是怎么回事。我就对神甫讲了。可是他认为这不是幻觉,因为幻觉往往只有神职人员才会有。”

  “我还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卢克丽娅继续说,“我梦见我好像是坐在大路旁的一棵爆竹柳下面,手里拿着一根削得光光的拐棍,肩上扛着一个背囊,头上系着头巾,真像一个女香客!我要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拜神。打我身边走过的全是香客;他们慢悠悠地走着,好像有些不乐意,人人都朝一个方向走;他们的脸都灰溜溜的,而且相互都很相像。我看见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妇女在绕来绕去,前前后后地跑着,她比别的人高出一头,她的衣服很特别,不像是我们俄罗斯人的装束。那张脸也很特别,阴沉沉的,很严厉的样子。其他的人看起来在躲避她;她突然转过身,直向我走来。她停下步,张望着;她那双眼睛像老鹰的一样,又黄又大,而且亮着呢亮着呢。我就问她:‘你是谁?’她回答我说:‘我是你的死神。’照理说我该吓一跳,可是我不,我高兴得很,画了十字!那女人——我的死神——对我说:‘我很可怜你,卢克丽娅,但我不能带你走。再见了!’天哪!那时候我多么悲伤……我说:‘带我走吧,好大娘,带我走吧!’我的死神向我转过身,对我说了些话……我明白她是在指定我的死期,可是我听不懂,听不清……她好像说是在圣彼得节之后……这时候我就醒了。我常常做这样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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