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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树(2)



  柿子树结柿子了,一年比―年多。吴庄的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几年的秋末马水清的母亲往各个人家送柿子的情景:她戴―块杏黄色的头巾,挎一只去了皮的白柳篮子,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家一家地送着。

  在这轻如柳絮却又沉重如磐的日子里,顺口亲近黑暗的正东房,那里面躺着一个衰老的女人――马水清的祖母。

  在吴庄,只有上了年岁的人见过祖母,年轻人只是知道在马水清家的那房子里至今还躺着―个老女人。她已躺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她是在生马水清的父亲时瘫痪了的。

  祖母是马水清的太爷给马水清的爷爷打远方带回来的。与母亲相反,祖母从―开始就厌倦爷爷,厌倦这个家。在祖母面前,矮小的爷爷始终有着一种推脱不掉的自卑和使他终日难宁的歉疚。当年的祖母从木排上岸时,正是芙蓉飘香的时节。她使吴庄的所有女人自惭形秽,远远地观望着,不好意思走近。在她的眼睛里,全体吴庄人都看出了她总有一天要离去的心思。然而,她却如波浪打翻的芦叶小船,永远搁在了吴庄。祖母瘫痪后,爷爷默不作声地伺候着。

  祖母平静极了,静如水上一片落叶。她终年躺在黑房子里。

  她只有通过一方小小的天窗望天空:游云、日光和月亮。

  我虽然到马水清家这么多回,却从未见到过祖母的模样。因为我感到那房间有一种神秘和死亡的气息。来了这么多回,我居然没有听到一丝由祖母发出的声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颗衰老而宁静的生命。

  当年,马水清的母亲走进这间黑房子之后,并没有使这间黑房子里响起话语。多少年以后,我在想:当时,她们可能只是在静默中对望着,只是由一对衰老的目光和一对年轻的目光交谈着,互相抚慰着。

  马水清三岁那年,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柿子,成熟的气味使吴庄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人们在等待那个戴一块杏黄色头巾的女人挎着白篮子送柿子,然而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河那边的荷花丛里,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年,柿子烂熟后都脱落下下来,摔在了地上。

  半年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他被军队送到军医大读书,一年前,分到了军医大附属医院。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护士。他们要带走马水清,爷爷不允许。他们颇有点无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种有柿子树的院子。

  马水清显然知道了这个院子里的故事。他的记忆里并投有留下母亲的形象,但他的想像里却有。面对柿子树,他心里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马水清软弱了许多,也温情了许多。

  第二节

  这里,我和马水清正吃柿子,外面忽然起了吵嚷声。

  我俩走到院门口往外看,就就见有许多人往东跑。

  “出什么事了?”马水清问。

  其中一个人指着东边,“庄子西头,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

  我们院门也不关,随了人群也往东跑。

  约五十米开外的河岸边,已聚拢了五六十人。河里,也已有十多个会游水的汉子。吵嚷声很高。许多人还在庄后的地里割稻子,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就纷纷丢下手中的镰刀与扁担,正往这边跑。无数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种消息的联络通道,很快把“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的消息朝一个很大的范围内传播着。到处是跑动声与叫喊声。而这些跑动声与叫喊声又正在往出事地点聚集,使出事地点越来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锅。

  说来也许有些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没有太多为那个叫毛头的孩子的生命而担忧的心情,也没有因为―个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没而产生的恐惧,只是觉得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与刺激。我回头瞥了一眼马水清,觉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与我竟如出―辙。

  我有许多奇特的童年记亿,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对溺水者的寻找与抢救。

  这―带出门便见水,沟河纵横,走三里蹈少说得过五座桥,“水网”二字最是贴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发生。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水漫到门口了,过去是低洼的地方也变成了河,陆地一下缩小了许多,只见到处水光涟涟,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发生了。每到这样的季节,几乎隔几天就能听到―个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老头,尸体在十里外才浮上来。那些日子,显得有点恐怖,仿佛随时都能从水面上看见一具浮尸似的。这地方上的人,就像现在城里人叮嘱小孩上学过马路要小心车辆―样来叮嘱他们的孩子:“当心水!”“别到河边去!”“坐船坐稳了!”还编织出许多关于“马佬”(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种说法)的故事,阴森得可怕,以吓唬孩子别靠近水边。船上人家,则用绳拴了孩子的脚脖,并斜背了一只葫芦,那葫芦又漆成红色,以便于孩子万一落水之后,醒目可见(为此,我写过一篇叫《红葫芦》的短篇)。然而,千防万防,溺水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离开这一带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这样的记忆。这些记忆还都是我亲在现场的记忆,它们至今还―一地记存于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个个惊心动魄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场面。

  这个叫毛头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吗?

  凡会游泳的男人们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撑船去!”“牵牛去!”“毛头他妈妈呢?”“在地里。”“来了来了。”……人们叫着,问着,答着,河岸边人声鼎沸。

  那孩子的斗笠和―只布鞋还在水面上漂着。

  男人们像被渔人跺着船板催促着沉水捕鱼的鱼鹰,不停地扎着猛子,水面上不时露出―颗湿漉漉的脑袋,面色发白,发乌,睁着一对白瓷白瓷的大眼,张着大嘴喘气,见岸上都是询问与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他们脑袋往水中一扎,身体倒转过来,有―个屁股和一双腿忽闪了―会儿,又不见了,只留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许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随着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时,那么多人同时浮到水面上来,互相说着“没有”,又同时扎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静的水面来。那片刻的安静,仿佛过了―个世纪。

  使我们从纯粹的场面感而引起的兴奋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生命之战的,是那孩子的母亲。

  这是―个极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简直像一只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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