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全文在线阅读) > 第四章 柿子树
第一节
这里的秋末,学校总要放秋忙假,让学生回去帮家中收割一地成熟的庄稼。这个秋忙假,我有好几日是在吴庄度过的:马水清说他家的柿子成熟了,让我去他家摘柿子,吃柿子。
马水清的家是令人注目的。在我们这―带,见不到第二所这样的住宅。它深深留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老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个“大宅”的深刻印象。正房极高大宽敞,墙是用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小青砖,平着,一块挨一块、实实在在地垒成的,而不似钱少些的人家,砖块立着砌,墙心是空的。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檩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西房也都是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的。东西两厢房盖得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一些,用的也都是极好的材料。
院子很大,推门就是一条流动不息的大河。
院子里长了两棵柿子树。
到马水清家是下午。爷爷不在家,院门锁着。马水清有钥匙,自己开了院门。我已来过这里许多次,因此―进院子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亲切而自然。我和马水清之间,有―种似乎是兄弟却又不是兄弟那样的情感。这情感让人很温暖,很愉快,也很舒服。晚上,我们―起睡在正西房里的那张大床上,并且是一头睡的。熄灯后,我们总要说很长时间的话。我喜欢到他家来。我像马水清一样叫他的爷爷为爷爷。时间长了,竟觉得他爷爷也是我的爷爷。我的祖父在我还未记事时就已去世。而马水清的爷爷,给了我一种只有祖父那种辈分的人才能给的那种感觉。爷爷见了我,也很喜欢,亲切地叫着:“林冰哪,往灶膛里烧两把火。”“林冰哪,去水码头拎两桶水回来。”来到这里,我就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帮爷爷干活。而马水清却依然懒得动手,对我说:“别弄了,别弄了。”我也不攀他。
进了院子,我俩看了半天那两棵柿子树。秋风几乎把所有枯黄了的柿叶吹落下来,一院子落叶,竟把地上的砖都盖住了。树一落叶,便尽显柿子了,让人觉得满树都是柿子。那柿子长得很大,扁扁的,熟透了,橙红色,打了蜡―样光滑,在夕阳的余辉里,仿佛挂了两样温馨的小灯笼。
马水清对这两棵柿子树感情很深,因为这两棵柿子树是当年他母亲种下的。
由于我常来吴庄,跟这里的人混熟了,就像是―个吴庄的人那样,了解到了许多关于马水清家的情况,加之马水清本人告诉我的和我自己感觉到的,可以说,对他家的历史与现在,我已了如
指掌,我甚至能说出许多细节来。
从马水清的爷爷往上数,马家好几代都经营木排行。
当年,这条大河很兴旺。往下去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输入输出,走到外面的世界去,都要靠这条河。河上总有船。那些弄船的,带着各地方的脸相和口音,吴庄的孩子们总跑到水边上来观看。每年秋天,这河上便三天两天地过木排。有的木排能逶迤里把路长。经营木材生意很苦,但钱也多。有了公路之后,这条大河就变得清淡而宁静了。马水清的父亲没有能延续木排行的经营,爷爷也终于因为年老和其他种种原因,结束了祖辈的事业,而守着这孤独的院落,只能面对那条白白流淌的大河惆怅,将淡淡的悲哀笼上苍老的脸庞。
马水清的母亲,是爷爷用木排为马水清的父亲带回的一个异乡女子。那是一个娇小、腼腆、嫩葱儿一般的女子。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羞涩地微笑着,怯生生地走进了马家的院子。她大概离家过于遥远了,在开始的许多日子里,都是微微缩着身体,很生疏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爷爷很高兴。他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她,等待着在外当兵的马水清的父亲归来成亲。在他看来,这是他为儿子打远方带回的―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马水清的母亲托放排的人,打远方带回两棵柿子树,栽在了院子里。
这地方上不长柿子树。这里的人只吃过柿饼,却从未吃过未经加工的新鲜柿子。而马水清的母亲,却出生于―个柿子之乡。
在那里,满眼是沛子树。无尽的空闲和对家乡的无尽思念,使马水清的母亲对那两棵柿子树的照料变得无微不至。它们一日一日地、很有生机地生长着,不停地扩大着的绿色,给这古老的院子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两年以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军人生活使这个吴庄的青年抖落掉了许多农民的憨呆与愚钝。他的举止,他的脸色,甚至是他的体型,都因为军人生活的规范与训练而变得有点让吴庄人仰目视之了。他已是―个年轻军官。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极合体地撑起―套板板的军服踏进院子,当那军帽下射出两道青春的军人的目光时,马水清的母亲抱着她的柿子树,睁大了眼睛,微微喘息着,满脸是羞涩和惊慌,并立即低下头去。
马水清的父亲在吴庄停留了―个月,马水清的母亲略带紧张地羞涩了―个月。马水清父亲走的那天,她离他几步,一直送到路口。然后,她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刃阶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天边,还痴痴地朝空荡荡的前方望着。
日子很恬淡。马水清的母亲很宁静地跟随着爷爷,守着这个大院。有时,她站到院门口,默默地望着那一河清澈的流水和岸边的垂柳、芦苇。她很少走出院子,走进吴庄人的生活。偶尔走到人群里,她也总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依然姑娘一般羞涩地微笑着。大部分时间,她用于照料马水清的奶奶和那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沐浴在异乡的阳光雨露中,长得很欢。
爷爷极仔细地照看着她。他不让她下地干活,而是自己佝偻着身躯,气喘吁吁地将粪将水挑到地里,不分早晚地待在地里忙碌。晚上,他总是等她将房门关上了,才端着油灯,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用心地为儿子守护着她。仿佛有一树桃子,现在只挂着一颗最红最熟的了,那是留着给儿子的。怕被风刮落下来,又怕被喜鹊啄去,他一点也不能疏忽。
马水清的父亲又回来了―次。
不久,她开始羞涩地挺起肚子。
马水清生下时,正是柿子树首次开花的季节。
马水清的父亲没有回来。
从此,马水清的母亲开始了静默而无望的等待。她耐心地带着马水清,将日子一日一日地在心上流过。她没有焦躁不安,也没有露出太多的忧伤。她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马水清到路口去远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