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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树(3)



  她家的地离庄子最远。她是少数几个最后听到消息的人中的―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像耗子―样的女人,在与包括她丈夫在内的几个健壮的男人―起往河边跑来时,竟然把那几个男人抛在了后面。当有人说“看,毛头他妈来了!”我们都掉转头去看时,只见这个瘦小的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里穿行而来。我们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只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白色。

  ―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别让她跑到河边去。”

  于是人群一下聚拢起来,给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枚锐利的炮弹,一下子就撞开了这道铜墙铁壁。

  就在她要扑进大河时,无数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扯住了她的胳膊、裤子、褂子与头发。她望着那顶破损的斗笠与那只鞋头已被大拇脚趾捅出洞的布鞋,长叫了―声“毛头!――”便立即瘫软如泥。她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于是,一边有人掐她的人中,一边有人大声喊:“去叫医生!”医生就在人群里,闻声而来。他到河边双手捧了一捧水,然后含进嘴里,对着那女人的面孔,圆起双唇,有力而均匀地将水喷出。然后,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开,取而代之,用他似乎专门留出的长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来,双眼闭着,像在梦中一样呼唤着:“毛头!……毛头!……”眼角上滚出大粒的泪珠。

  几个妇女见如此倩景,再看一眼无望的大河,紧紧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流出泪来。

  河边不再有喧哗,只有水声。

  那女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却未能恢复气力,被人扶着,对着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唤她的孩子。那声音哀切、凄婉,催人泪下。

  妇女们围着她,不住地说着宽慰她的话:“没事的,没事的。”“这么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头会好好的。”……

  我和马水清都朗河上望着。人们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颗颗脑袋总是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喘气。已是深秋,深水处的水温,已经凉得他们不能多次忍受了。他们尽管还扎着猛子,但我以为,他们实际上都未扎到水底,而半途间就又返回了。撑来几只船,几个人趴在船边上,用长长的竹篙在深水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毛头永不能回了,一边哭,―边很无条理地诉说着毛头的种种可爱与她对毛头的种种不周之处。这种诉说,把在场的女人们都搞得很心酸。

  ―个光头的孩于挤进人群,问:“谁掉到河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

  那孩子偏问:“谁掉到河里去了嘛?”见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也朝河上望。

  ―个中年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那孩子看,然后手―指,大声叫起来:“那不是毛头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过来看那孩子,“毛头!就是毛头!”

  那孩子觉得目光很奇怪,显得愣头愣脑的。

  ―个汉子抱起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向那个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头他妈,毛头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这孩子,目光呆滞。

  “是毛头!是你的毛头!”妇女们说。

  那女人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枯叶,接着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扬起巴掌,发疯―样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跳着,“嗷嗷”乱叫,眼泪“哗哗”下来了。那女人边打边问:“你去那儿了?说!你去那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会儿,就睡着了。”

  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三节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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