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4)
时间:2022-05-12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次
五、靼快骑信差送来口信,波斯君王的军队又发动了一场新的战役,攻打奥斯曼人民。听说这个消息,人们愤而将波斯大使雕梁画栋的瞭望亭夷为平地,因为过去他一再花言巧语向苏丹陛——世界的庇护——誓言君王是苏丹的好友,对陛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谊而绝异心。在这场狂怒和摧毁中,挑水夫忙跑出来平息竞技场漫天飞扬的尘土,另外还有一群人扛着装满亚麻籽油的皮袋,准备泼向随时要攻击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静下来。挑水夫和扛亚麻籽油的人,他们奔跑时的抬脚动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样地,“红”的图画中,士兵进攻时抬起脚的动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后一项并不是我的发现。虽然把放大镜从这幅画到那幅画左右移动,主导线索搜寻的人是我,然而,发现的却黑。他一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心中充满对酷刑的恐惧,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侍女法”,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绘画中,哪一位细密画家画了哪一幅画;之后,再分析我们得到的这些情况。 黑的已故姨父并没有让任何一位细密画家画单独的一幅画,每一幅图画我的三位细密画师几乎都有参与,这也可以看出这些画在各个画家之间的传递极为频繁。除了我认得的笔触外,我发现第位艺术家的拙劣痕迹。看见这可耻凶手缺乏才华的作品,不禁让我恼火,不过就在这时候,黑从其小心谨慎的笔触判断它其实是姨父之作——省得我们走岔路。可怜的高雅先生为姨父的书所做的镀金纹饰,几乎和我们的庆典叙事诗上的一模一样(的确,这让我伤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尔在画中的墙壁、树叶和云朵上画上了几笔。撇开他不谈,那么,很清楚的,只有我最优秀的三位细密画师参与了这些插画的制作。他们是我从学徒开始热情训练的爱徒,我挚爱的三位天才:橄榄、蝴蝶和鹳鸟。 为了寻找我们需要的线索,必须探讨他的才华、技艺与气质,这样的讨论,也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榄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为他取的名号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别名,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任何作品上签名。当他还是学徒时,每星期二早上会来我家接我前往画坊。他非常骄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会让这签名清晰可辨,不会试图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极慷慨地赐予了他过人的能力。从镀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轻易上手,而且品质一流。画坊里最擅长创造木、动物及人脸的画家就属他。威利江的父亲,我想大概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的亲师从细亚兀——波斯君王的大布里士画坊中专精脸部描绘的一位著名插画家。他的师门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马尔罕、布哈拉与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他们受到蒙古—中国风格的影响,笔下的爱侣都好像中国人,有着圆圆的月亮脸,威利江的画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学徒期,或者当他成为大师之后,我始终无法引导这位固执的艺术家改变风格。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或甚至把它们彻底忘掉。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回答说,自己就如许多时常在各个国家和画坊间游走的细画家一样,早已忘记了旧日的风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学到。虽然许多细密画家的价值,正来自于他们忆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范,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办法遗忘,想必会是一位更伟大的插画家。尽管如此,在灵魂深处保存着前辈的教导,仍然有两个甚至连他也不自觉的优点,像是一对隐而不宣的罪行:一、对如此天赋异禀的细密画家而言,执着于旧的形式必然激发罪恶与疏离之感,这样的情绪将策励他的才华达到成熟;二、遭遇瓶颈时,他永远可以唤起宣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风格,这么一来,便能回头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范,成功地运用在任何新的题材、历史或场景上。有一双犀的眼睛,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从前向塔赫玛斯普君王的前辈大师所学的旧形式运用到新的图画中,并追求彼此的和谐。赫拉特的绘画与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在橄榄身上达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对所有细密画家的惯例,我曾有一次未经知会就突然造访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许多细密画大师们的工作场,他的房里凌乱肮脏地塞满了颜料、画笔、海贝壳研光板、画桌和各种物品。我实在搞不懂,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也没有为了赚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听见我描述的情况后,黑说,对于已故姨父崇尚的法兰克大师风格,最热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榄。我明白这样的赞美来自于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这是错误的看法。我不敢断橄榄是否比外表看起来为深刻而隐晦地臣服于赫拉特风格——这点可以回溯到他父亲的师父细亚兀叙,以及他的导师穆沙非,甚至远溯到毕萨德与前辈大师的时代——不过,我总怀疑橄榄心中是否另外蕴藏着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细密画家中,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义,更是目前为止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我很顺口地这么说)。当我想到侍卫队长的刑讯室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拥有邪灵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能发现,包括我的缺点。尽管如此,带着流亡者随时因应环境整自己的谨慎,他从不开口指出我们的错误。他很乖巧,没错,但我不认为他是杀人凶手(我没这么告诉黑)。因为橄榄不信任何东西。他连金钱也不相信,虽然他也会紧张地把钱存起来。然而,和一般认知刚好相反,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极端虔诚的信徒,而非没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绘的结果是挑战绘画,绘画的结果,真主宽恕,便是挑战安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从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评判,橄榄是个真正的画家。话虽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华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鹳鸟。我一直希望橄榄就是我的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引黑嫉妒,他的反应却只是张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着我。接着我又说橄榄最专精的是用黑墨水绘画,最擅长处理的题材包括战士、狩猎场景、处处可见鹳与鹤的中国式风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树下吟诗弹乌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绘传奇恋人的悲伤、持剑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恶龙攻击时脸上的惊惶恐惧。 “或许姨父要橄榄画最后一幅画,用欧洲人的风格,细腻地呈现苏丹陛下的面孔和坐姿。”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