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遗世独立—话嵇康



    (一)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
  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
  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
  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酒会诗》

  
  魏朝末年,有一群有着非常人格、才学不俗的人物,常聚会于山阳县(今河南修武)之竹林之下,弹琴、饮酒、说文、论道,他们大都“尚老庄而薄名教”(名教指儒家思想所倡导的守法礼教),性情散放、不拘礼法。
  他们中间有七位较为出众: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这便是便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而在七贤之中又以嵇康最为后人所敬仰。
  篇头的《酒会诗》便是他的大作。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山涛)曰:“嵇叔夜(嵇康字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详见《世说新语》)
  据说山涛留嵇康在家中过夜,山夫人便翻墙去瞻睹这位美男子的风采。
  
  不过又与一般的大冬天摇扇子的玉面书生不同,嵇康有着一个暴强的爱好——打铁。
  一说是嵇康因为家境贫寒,故在洛阳城外开了铁匠铺,以此为生。而事实是,他打铁,常常不收人钱财;但见有人携酒食作为酬劳,便心中大悦!
  赚钱,只是顺便的。
  嵇康打铁,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宣泄。而在这铿锵有力的打铁声中,身为琴师的他似乎又能分辨出宫商角徵的变化来。
  其实,嵇康也可以多些风流侠气的,他打铁,如果在铸就一把如干将、莫邪式的宝剑,似乎就更有意义了。只是细想来,一向我行我素的嵇康,又怎会故作姿态,理会我辈俗人的好恶呢?
  
  同样是洛阳城外,同样是精通音律,想起《笑傲江湖》中绿竹巷里面的绿竹翁来,他身怀武艺,却愿不参与武林纷争,素以砍竹编筐为乐。
  他的名言是:“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
  
  据说,魏末朝中新贵钟会,素欲与嵇康交往。一次他纠集了一帮社会名流,来洛阳城外拜访。嵇康正在一棵大柳树下打铁,向秀在帮他拉风箱。见钟会前来,嵇康迟迟不语——这七七八八的一行人众,嵇康有认识谁呀?他依旧旁若无人地拎锤打铁。钟会很丢面子,只好怏怏地离去。嵇康朗声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一向不理会世俗之人,也从来没有过攀结权贵,仕途高升的想法,他一直以此为耻。何况魏朝末年,司马昭当权,入朝得道者,多为其手下鹰犬。如此污浊不堪的政治环境,嵇康更是不屑一顾。
  
  就连他的好朋友山涛,想请他到朝中做官,也遭到他的强烈拒绝,甚至还写了一篇措词严厉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通过该文,我们倒能把嵇康散放不羁的性格,与他对世俗礼教的厌恶看得一清二楚。
  嵇康把官员比喻成庖厨,把山涛拉他做官,说成厨师不想一个人割肉做菜,还要把祭师拉来,使其也沾上同样的腥臊气味。(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
  他还列举了如果做官,将有七件他不能忍受的事:如爱睡懒觉,却要被人搅扰;爱行吟打猎,却不能随便走动;体痒多虱,却要官服迎拜上级;不擅于写信,却要批写大量文件;不喜欢吊丧,而世俗却对此事特别看重;不喜欢俗人,却要和他们应酬寒暄;生性急燥,却要费神打理公事政务……
  除此之外,还有两件更加不堪忍受的事:一为:作者经常“非汤武而薄周孔”,必为世教所不容;二为,作者性格倔强,爱憎分明,遇到看不惯的事就会发脾气——换言之,这必将得罪世人,使其饱受攻击。
  
  嵇康把自己分析得很透彻。林泉之人自有林泉之乐。凭什么本来可以睡到大中午的人,一下子就要朝九晚五地生活了?凭什么一个性突出的人,忽然就要变得谨小慎微、谦躬有礼了?就为了那点工资?还是为了些许荣誉?
  作茧自缚,何苦如此。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嵇康告诉山涛:不能够因为你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去勉强(断发的)越人也要去戴它;不能因为你自己嗜好吃腐烂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去喂养鸳雏吧?
  何况,山涛也是竹林七贤之一,曾为嵇康的知交,明明知道老朋友不容于世俗的性格,还要来劝其入朝做官、委曲求全——实在太令人伤心绝望了!
  
  于是,绝交!
  
  这件事闹得很大,司马昭听得此事,不免非常遗憾,而内心深处,又生出些许忌恨来。
  
  世俗之人,往往很不自信。他们需要不断地验证、比照,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树立自己的信念,从而不再惶惑,不再忧伤。
  山涛以为把嵇康也请来做官,自己便不流俗了;钟会以为让嵇康这样的高人正视自己一眼,自己便不是小人了;司马昭以为,嵇康等奇人异士也能前来孝顺,自己便真是德被苍生,令天下归心了!
  
  最可笑的是“钟会投书”的事。那大概是比“集众拜访”更早些的时候:钟会刚写完《四本论》,想请嵇康品评一番,但他很怕嵇康不给面子,竟然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把书掷了进去,然后匆匆跑走!
  经典告诉我们: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而于此事,恰恰是嵇康这位藐视经典的人,胸怀坦荡像个君子;而钟会那个看似符合礼法的人,却成了鬼鬼祟祟的小人。这怎不让人感慨!
  
  另外,钟会:你以为,如若嵇康夸你两句,你就真有文采了;如若得不到夸赞,你便没了才学吗?
  
  人很多时候,所谓的自信,只不过是一种“他信”——来源于鉴定比较,来源于甲A优良,来源于察颜观色,来源于感觉感知,总之,总是附着在别人的信赖或褒奖之中。
  他说你好,你便好;他说你坏,你便坏。他说你能成,你就意气风发,满怀希望地去努力;他说你不成,你就立即倒戈、一溃千里、捶胸顿足!
  更严重的是,连自己自信与否,有时也要听人品评。他说你很自信,你便是个自信的人;他说你不自信,好像你就开始自卑了。
  其实,你永远还是你自己。
  
  
  (二)予独何为,有志不就
  
  后来,嵇康的圈子里,竟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堪的事。老朋友吕安的妻子被其兄吕巽所强占了。而吕巽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居然反过来指控弟弟吕安不孝顺!
  自汉以来,执政者素以孝治天下。不孝,是大罪。吕安遂被逮捕。异常悲愤的他想起那位嫉恶如仇、心如明月的朋友——嵇康!他写信给嵇康道明事实。嵇康果然怒不可遏,立即与吕巽这个衣冠禽兽断绝交往,又下决心要为吕安申冤。
  
  出人意料的是,嵇康竟被人诬作包庇罪犯之人,也被关入大牢。
  
  在狱中,他写下了著名的《幽愤诗》,结尾几句如下:
  
  ……
  煌煌灵芝,一生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
  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嵇康变得更加淡漠了,他觉察了世间太多的阴暗与卑鄙;他对这个世俗而荒谬的社会,实在无话可说!
  他只抱有他的林泉之志,散发、采薇、长吟、养生。
  
  就在朝廷要给嵇康判罪的时候,钟会,那个在嵇康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人物又出场了,他向司马昭进言,说嵇康这个人,向来不与朝廷合作,原因是他早有鼓动谋反的野心。
  钟会是政坛老手,他知道自己的上司最为关心的是什么问题。
    谗言果然奏效,嵇康被判死刑!
  
  其实,对于这么几句荒诞的诽谤,司马昭也不至于不产生怀疑,但令他速下判决的,多半是嵇康“绝交书”中坚决不与朝廷合作的可恶态度。
  古代许多政客,都爱搞清一色的政治,他们都是一厢情愿的极端个人主义者,老希望天下的人才都对其唯唯诺诺,惟命是从。典型的逻辑是: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不合作,即去死!
  
  这帮人!品格,是极度自私的;思维,是特别单向的;神经,是异常敏感的;胸怀,是无限狭窄的;心理,是尤其虚弱的;手段,是非常狠辣的。
  
  但可笑的是:真正的祸患,从来就是源自你们统治集团内部,源自那些利益熏心、阳奉阴违的人物,与嵇康这类山野闲人何干?
  没过太多年,钟会死于属下兵变;司马氏的西晋毁于八王之乱;至于东晋,以及后来宋、齐、梁、陈的更迭,哪次不是统治集团内部离心离德、勾心斗角的结果!
  
  嵇康受刑那天,有三千太学生自发地向朝廷请愿,恳求赦免嵇康。他们甚至要拜嵇康为师,向他学习琴技。
  游.行请愿,将嵇康高贵的人格再次地突显出来,但这决计救不了嵇康的性命。
  此时的司马昭似乎开始相信,嵇康着实有谋反的动机与能力了。他甚至有了一丝不安。为了政局社会的稳定,为了自己话语的权威,哪怕为了爱将钟会的自信——维持原判,坚决执行!
  
  面对死亡,嵇康显得淡定而从容。对于世俗,他本没有太多的留恋;此时,他只叹惜琴曲《广陵散》将就此绝响!
  他要来一把琴,就在这刑场之上,人海之中,聚精会神地弹奏起来。
  
  听!那时而幽婉时而铿锵的琴声,是忧伤而超然的天外之音,仿佛是在招唤,在招唤这位琴师,离开这乏味的人间。
  天音震憾了所有人的心灵。判书下达时,人们对朝廷产生敬畏,为嵇康感到悲哀;此刻听琴时,人们对嵇康敬若天神,而为朝廷感到悲哀。
  
  琴毕,嵇康血渐七步。而那天音,永远地留存在刑场众人及每位国人的心中。
  
  关于《广陵散》曲,至今似乎并未失传,进音像店,多能找到。不过有人指出,这谱调,已然不同于嵇康时候了。
  
  其实,就算真的谱调一样,我们听到的也不是嵇康本人所弹了。
  我们怀念嵇康,是尊敬他的人品,神往他的境界。而在大道之外,宫、商、角、徵、羽等,只是微末之术了。
  
  换言之,如果今人,真若感知了嵇康之心境,是否弹奏、聆听一样的曲调,又有何妨呢?
  心意到了,全都有了!
  



    作品集嵇康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