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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黑(2)



    我把图画一张张收好,放进一个卷宗夹,穿上厚重的罩衫,飞快地跑出屋外。我笔直地邻近的清真寺走去,假装没看见听到哭喊前来分担痛苦的一位邻居老妇人,她手里牵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孙子,小孩显然对于突如其来的游感到欢欣鼓舞。

    阿訇称为“家”的,是一个小小的房子,就像一个小老鼠洞一样。与它接邻的是一座最近新建的豪华清真寺,有着巨大圆顶和宽敞的庭院;与这座招摇浮夸的建筑物相比,阿訇的家实在小得丢人现眼。位阿訇,就像我经常看到的一样,正一点一点扩张他冰冷、窄小、所谓“家”的老鼠洞,把边界往外延伸,进而霸占了整座清真寺,并且毫不在意自己的太太在庭院尽的两棵栗树中间,拉起一条晒衣绳,大剌剌地挂上肮脏褪色的湿衣服。我们躲开两条凶猛野狗的攻击,它们,也和阿訇生一家人一样,跑进庭院占地盘。阿訇的儿子们拿出了棍子在哄狗,我和阿訇两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退到了一个角落。

    经过昨天的离婚过程,加上我们没有请他主持婚礼仪式——他想必对此怀恨在心——我可以从他脸上读出:“看在老的分上,现在又有什么事?”

    “姨父大人今天早上过世了。”

    “愿真主怜悯他,愿他在天堂安居!”他善意地说。为什么我要在话里加入“今早上”,反而愚蠢地把自己牵扯进去?我在他手里又放了一枚金币,和昨天我给他的那些一模一样。我请求他在每日例行祈祷的召唤开始前,为死者朗诵祷词,并派他的弟弟上街去向全区居民宣布我姨父去世的消息。

    “我弟弟有一个半盲的好朋友,我们几个人可以替亡者施行最终的净身沐浴。”他说。

    还有谁会比一个瞎子和一个半傻的人更适合清洗姨父大人的尸体呢?我跟他说葬礼仪式的祷告将在中午举行,会有许多宫廷、公会和神学院的重要人物及群众参加。我没有向他提任何有关姨父大人的面孔和头颅的破烂状态,因为我很早就决定这件事必须向更高层的人禀报。

    由于苏丹陛下将委托我姨父编书的资金账款由财务大臣管理,因此我必须第一个向他报告凶杀事件。为了能够进宫达成这个目的,我前往拜访了一位室内装潢师,他是我已故父亲的亲戚,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冷泉门对面的裁缝店工作。找到他后,我亲吻了他满布斑点的手,恳切地解释说我必须晋见财务大臣。他叫我在一旁等着,周围有几个头发日益稀疏的学徒正在缝制窗帘,他们把铺在腿上的色丝绸层叠着缝起来。接着,他要我跟随一位裁缝总管的助理,他正准备前往皇宫丈量尺寸。穿过冷泉门,当我们爬上游行广场时,我知道要经过圣索亚清真寺对面的工匠坊,好在我不用马上就进去,否则我将不得不向诸位细密画家宣布这件凶杀案。

    像平常一样,游行广场越是冷清,我就越是觉得它格外忙碌。每当议会召集时,通往议会宫廷的请愿者门前总会排满请愿的人,然而此刻没有半个人影,仓库附近也没有任何人走动。虽然如此,我却似乎听见不绝于耳的喧哗声从各处蔓延过来,从病院的窗户、木匠的工匠坊、面包店、马厩、柏树丛间,以及牵着马匹站在中门口的马夫。我把自己的惊惶失措归因于即将通过中门,或称致敬之门(我带着敬畏仰它的宣礼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越它。

    来到城门边,我不敢望向人们说刽子手随时待命的地方,也无法向城门的守卫隐藏我的躁虑不安。们质疑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一捆装潢织锦布,我故意带着这个道具,让旁人以为我是在协助我的裁缝向导。

    踏进议会广场,我们立刻被一股深沉的寂静包围。我从额头和颈部的血管中都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这片我的姨父和其他拜访过宫廷的人津津乐道的区域,像一座优美无比的天堂花园,在我面前展开。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进入天堂的狂喜,反而充满了战栗与虔敬。我觉自己只不过是丹陛下的一个卑仆役,而此刻,我更彻底明白了,苏丹陛下确实是凡间世界的根基。我看着悠游于青葱草木间的孔雀、链在喷泉上的黄金杯子,以及身穿绸缎袍的大宰相传令官(他们走动的时候双脚似乎都不接触地面),感到能够效忠我的君王,自是无比幸的。毫无疑问地,我一定会完成苏丹陛下的秘密书本,而其中未完成的图画就夹在我的胳膊之下。我茫然地尾随裁缝师傅,眼睛紧盯着议会高塔,像被下了符咒般迷乱失心,此刻,恐惧已取代了极致的敬畏。

    在一位主动迎向我们的皇家随侍陪伴下,我们做梦似地在恐惧中穿过了议会殿堂及宝库。我感觉自己像不但以前看过这个地方,甚至对它了若指掌。

    我们通过一扇大门,进一间称为旧议会厅的房间。巨大的拱门下方,我看见众多艺匠大师们拿着布匹、皮革、银剑鞘珍珠母贝镶嵌的箱子。我立刻明白这些人都是苏丹陛下的各个艺匠:制权杖匠、制鞋匠、银匠、丝绒制造师、象牙雕刻师,以及制弦琴师。他们全都等在财务大臣的门外,准备提报各项请愿,如工资、材料领取或是请求进入禁绝外人的苏丹私人宫殿,以便丈量尺寸。我很高兴人群中有画家。

    我们退到一侧,和大家一起等待。偶尔,我们听见财务官员提高音调,质疑账目有误,求清;接着听见一位锁匠恭敬地答话。屋里的声音始终保持低语,连庭院里鸽子的扑翅声,回荡在我们上方的门拱,都比谦卑艺匠的微小请求还要大声。

    轮到我之后,我走进财务大臣的拱顶小室,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官员。我很快地向他解释,我有一件要事必须当面向财务大臣禀报:苏陛下委托制作且本人极为重视的一本书已经中途而废了。习惯于哼哼哈哈的财务官员感觉到了一些东西,睁大了眼睛。我拿出我姨父书本中的图画给他看了。我注意到他对这些图画的奇异之处和它们惊人的吸引力微感惊突。我连忙向他报告了我姨父的名字、称号和职业,并补充说明他因为这些图画已经遇害了。我讲得快,心里明白果没有机会让苏丹陛下得知此事就离开宫殿,我自己将被控谋害了姨父。

    官员离开去禀告财务大臣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位财务大臣,根据我姨父的说法,不但从来不离开苏丹陛下身旁,有时甚至亲自替他铺设膜拜垫,一直是苏丹的心腹大臣。他有可能离开安德伦宫为我而吗?派遣一位信差替我传话至皇宫深处的安德伦宫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我暗忖着荣耀的苏丹陛下大人可能身在何方:他是不是在边的某座别墅里休憩?还是在后宫?财务大臣陪在他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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