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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旧物

  一个人静下来时喜欢整理房间,也慢慢沉淀心情,不经意间却发现家里尚有几件父辈留下的旧物。四十年的光阴过去,记忆并没随时间的逝去而消失,这些旧物,把一段一段的曾经串联起来又拉到了眼前。

父亲的旧物

  人生在世,谁不追逐名利、贪爱财富、倾慕荣华,并为此而疲于奔命?当所有的价值和意义生发花白之后,我似乎开始明白,能够唤醒生命力和开启心智的,依然还是生我养我的故土,以及昔日的老宅和已经废弃或至今留存的旧物。

  牛皮箱

  一个闲置在时光里的牛皮箱,一直占据着房间里那个不显眼的角落,很多年了都没去翻过。

  皮箱的褐色漆面尘迹斑驳,边角明显磨损,缝线也有断脱,老式的铜片合叶,已经失去了光泽,原配的桃型扣锁板早就没了,估计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敲下来当废铜废铁给“处理”了。尽管如此,皮箱形体还算完好,箱子内壁一张退色的红纸贴倘存,上记:“鸿发永号,本店开设北打金街第拾柒号,精工制造,货真价实”,几行石墨繁体小字依稀可见,是为旧时商标,为牛皮箱点缀上了岁月的印痕。

  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牛皮箱,想必是父亲的婚嫁物,穿透了他的大半个人生。牛皮箱为手工制造,仔细看做工之精致,那真不是“吹牛皮”的,一块块杉木板拼接得天衣无缝,箱面上刷过骨胶,平平整整、紧紧绷绷地蒙着一层牛皮,牛皮链接靠手工缝合,扣件装钉精细美观。

  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家里原有两个箱子,除牛皮箱外,还有一个藤箱。这个牛皮箱一直放在房间的立柜上,看上去比之木箱、藤箱高雅贵重多了,据说衣物放在里面也不受潮、不生虫。

  皮箱常年锁着,上面覆盖着一块方格布,平时很少打开,只有在季节变换或我开学交学费时,父母亲才会打开箱子,箱里装些啥?我也不知道。一次我独自在家,无意间看见皮箱未锁,便好奇地站上板凳,偷偷打开箱子。瞧箱内,棉被衣物塞得满满,散发出一股樟脑丸发出的芬芳,在箱子的侧壁, 有一个小小的纸盒子,装着存折和购物票证,还有几十斤全国粮票和四川省粮票,以及父母年轻时已发黄的老照片。没记错的话,在箱内夹袋里还收藏着两幅字画,一幅是本土画家刘朝东先生的麻雀图,一幅是清末书法家赵熙先生的行书墨宝(估计是抗战时期画展义卖时父亲购买的),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路和价值,只感觉箱里的每件东西都那样亲切,每件东西都充满着温馨。

  每逢夏日,母亲会把皮箱打开,将箱子里的衣物一件件翻出来晾晒。毛线衣,呢子大衣、绒线裤,一件袖口镶着一圈灯草绒的厚棉袄,一床请棉花匠弹的新棉被……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向来节衣缩食,勤俭持家,这些布料和新絮,那是靠多年积蓄的布票和棉花票添置的啊!

  ***伊始,一股“破四旧”的红祸蔓延。天有不测风云,家庭成分划属“麻五类”(小土地出租)的父亲,同样难逃其咎。只因家有老宅和财产,院子里有人诬告他是资本家,说是私有的东西都是剥削之财,甚至说那牛皮箱里藏有金条,还有什么“变天账”。一天,一群人带着红卫兵闯进家来,疯狂地砸门撬锁、翻箱倒柜,一阵查抄,金条没找到,倒是搬走不少家什和衣物。回想起来,当时可作为“破四旧”成果的,恐怕仅有一件从皮箱里翻出的绸缎旗袍,还有就是那两幅所谓“封资修”的名人字画。

  一箱平时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家什没了,空空的箱子闲置着,透出些许的孤寂和无奈。在那些日子里,身心的摧残,精神的压力,使父亲的身体更加瘦弱,性格变得更加深沉,他常常坐在屋里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流露出一抹我从未曾见过的眼神,那是伤感、痛心和哀怨……没隔多久,父亲胃溃疡复发,两年之后便离开了人世。

  父亲走后,母亲再没有心思去料理家什,我见箱子一直空着,便一股脑儿将自己搁置在书架和床头的东西清理出来,统统放入箱内,其中大部分是我的书籍相册,还有集藏的邮票、像章、连环画等杂物,从此旧皮箱就属于我了,成了我的宝贝箱。

  时光流逝,岁月嬗变,过去的一切都成为发黄的背景。我安居了新家,屋里添置了衣柜,书橱、沙发等家具,在现代装饰的空间里,这个笨重灰旧的牛皮箱何处藏身?似乎搁在哪里都觉得挺碍眼。按理说是该“与时俱进”了,但我始终不肯把它扔掉。

  打开封尘已久的箱子,一股沉郁的木香味扑鼻而来,那些许多年安静叠放的灵魂一下子又重见天日,展示在我的面前,让我感受到牛皮箱剩余在生命里的温暖。

  一个老式的牛皮箱,一个温馨的牛皮箱,那个年代让人羡慕让人嫉妒的牛皮箱,那些日子让人心酸让人流泪的牛皮箱呵!

  这个牛皮箱,重又唤起我沉睡的情感,于我不该是一种随意的留存,而应是一种执意的缅怀。

  算 盘

  父亲生前用过的一把算盘,至今还保留着,它共有十六档,约有四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外框质地为红木,颜色是深褐色的。岁月的盘剥,已使算盘表层斑驳陆离,且多有划痕,订在右上方的边角铁皮也已松动。

  我轻轻用湿布擦去蒙在算盘上面的灰尘,那挺直的盘梁、圆润的盘珠,依旧透出一种质朴的光华。父亲已走四十年了,可看到这把老算盘,耳旁仿佛又响起清脆的算盘声,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些年代。

  父亲的一生,与算盘结下不解之缘。年轻时候的他,就曾在重庆聚兴诚银行和乐山汇通银行做职员,后来又沉浮商海,与人合伙做猪鬃药材等生意,汇通天下,南来北往,算盘就是他谋生的必备之物,算盘就是他做买卖的立业之本。莫要说“算盘一响,黄金万两”,父亲这双拨打算盘珠子的手,也为自己挣下了不小的家业。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先在昌言书庄做经销,后又去薪炭商店当会计,他天天与算盘打交道,算盘仍与他如影相随。父亲掌管着店里的所有帐目,尽管薪资不高,工作上却总是兢兢业业,毫不含糊,凭着他娴熟的珠算技能,干起活来总是游刃有余,稳操胜算。

  我还记得,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总是匆匆回家,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两只手臂戴着蓝袖套,右手拿着一个布袋(装账本票据),左腋夹着一把算盘,标准的老会计形象,甚至言谈举止都还带有一种职业的肃然。

  有些时候,父亲回到家里还得熬夜,核算往来账目,统计收入支出,珠落玉盘般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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