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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旧物(2)

  父亲打算盘得心应手,又快又准,看他拨弄算盘,简直是一种享受。珠子噼叭作响,手指上下翻飞,其神态、动作,简直就像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一种敬意和崇拜,早早就在我年少的心底升起,我心想,聪慧的老祖宗能发明算盘真的了不起,眼下会玩算盘的人才是世界上最有本领的人。

  那个时候,小学课程中有珠算课,我也曾囫囵吞枣地学过一阵,因我向来对数字不敏感,打算盘总是难以学会。在父亲眼里,打算盘是一门手艺,他曾经说过:“算盘是一种挣钱吃饭的家什,背起算盘走天下,天王老子都不怕!”我上了初中,回到家里做完作业,父亲总教我打算盘,背口诀,他看我拨弄算珠笨手笨脚,特意告诉我学算盘没什么近道,关键在一个‘练’ 字,他要我掌握“五指分家”的要领,练“小九九”,打“三盘清”、“七盘清”,顺过来,反过去,加减乘除打还原。有时候,还列出一大堆数字,他念我打,打完下来记得数,看时间,计成绩。那时生活单调而乏味,整天在家里噼里啪啦,让我感觉好厌烦,但在父亲严肃得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我也只有无奈地从命。

  后来遇到上山下乡,我回避运动,为求生计,去了郊区一家民办中学代课,兼任学校伙食团总务,打算盘总算派上了用场。回想起来,十六岁的我能独当一面,品尝生活的甘苦,靠的就是父亲这种敲打算盘的精神,而我的欠缺,也恰恰是未能真正学到父亲的这种精神。

  多少年过去,我才逐渐明白,历尽沧桑的父亲一生与算盘结缘,这不为奇,其实他心中更有一把算盘,岁月的蹉跎,世态的炎凉,他心里有数,他知道人已老了,总有一天自己会被时间——这把最精准的算盘拨倒,他多么想把倾注一生心血的珠算技能,尽快地传给他的儿子啊!

  算盘珠子上记录着父亲的心境,盘珠声声诉说着父亲的喜悦和忧愁。日子伴着盘珠上的指尖飞快地流走,直到父亲病故,这把算盘的使命也才最后终结。

  光阴荏苒,进入计算机时代,算盘也被计算器取代,日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父亲的这把算盘,也只好悄悄退缩到房角的柜子里了。我几次收拾房间,清理杂物,又把它从旮旯里翻了出来,妻子看见不禁发问:“这个家伙还有啥用?早该扔了!”年幼的儿子像是找不到玩的,竟然把算盘翻在地上当滑板,为此差点惹我发火,把儿子都弄哭了。其实该留还是该弃,我也曾动过心,几次打算送给开饭馆的小舅子,但总舍不得,还是把它收藏了起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怀想起父亲的算盘情结,我越来越把这把算盘看作是一件家传的纪念品,一件父辈的遗物了。

  楠木椅

  一把旧木椅,静静地立在那里,立在一个现代的家居中,立在一个家庭封存的记忆里。

  这把中西式样的木椅,采用贵重材料楠木打造,光滑的扶手,平整的椅背,直挺的椅脚,显得端庄而典雅,木椅通体没有一颗钉子,全是靠榫头连接,结实牢固;椅座是双面的活动板,一面是木质平板,一面是软包皮垫,冬夏两季可换着用;椅子靠背板上原有漆花图案,由于年代久远,表面原漆已经脱落,花纹已黯然失色。

  楠木椅是何年打造?或来自何方?我不得而知,长大后才从母亲那里略知大概。1938年,日寇侵华,国难当头,武汉大学西迁乐山,我家有一个远方亲戚是武大的教授,此时也随校迁来,在乐期间父亲与他常有来往,并在生活上多与关照,抗战胜利后,武大回迁珞珈山,离别之时,这位教授心生感叹,蓦然留下这一套楠木家具作为报答。

  楠木椅看着美观大方,坐着舒适安稳。父亲在世时,回到家里,总喜欢沏杯茶,端坐在这把椅上看书读报,写字记账,或依着椅背,两手平放在扶手上养神,任凭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抚摩。***当中,父亲同样是坐着这把椅“闭门思过”,同样是坐着这把椅背语录、写检查,这把楠木椅,一直伴着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七十年代中期,城里人自打家具成风,可我没条件,临近结婚时,我看家里这套老家具也还将就,材质好,样式也算没过时,便请来两个木匠“以旧翻新”。老家具经砂纸打磨,褪去原色之后再刷漆,不就是“旧貌变新颜”了吗?翻新那把楠木椅尤为精心,手工慢慢打磨,椅子靠背重新描绘花饰,再通体打一道底色,刷两道透明的凡立水。新漆光亮多了,却失去了老家具原有的典雅质朴,看上去甚至有些别扭,很长时间,都还让我心存一份深深的悔疚。

  八十年代末,抗战题材电视剧《铁血丹心》剧组来乐拍片,导演看中我家砖木老宅和旧式家具,便与我商定,在此作为片子拍摄场景。为营造一个大学教授的书房氛围,剧组人员将屋里的冰箱、电视机、组合床等一齐搬出,仅留下一个简易书架和写字台,还有就是这把端庄的楠木椅。

  电视剧开拍,摄影机里留下一个精彩的镜头:书房里,老教授正坐在木椅上读书,突然间,一个日军少佐带着三个日本兵冲了进来,扬言搜捕肇事者。正是危急关头,为掩护进步学生,老教授急中生智,双手举起木椅,欲向鬼子砸去,紧接着一声枪响,教授应声倒地……这原本只是一把普通的木椅,只因作了电视剧道具,又因充当“角色”与木椅原主人的身份如此相似,这在我心里就非同一般了。

  自父母亲离世,在以后的三十年时光里,木椅仍原封不动地搁置在家里,与我朝夕相伴。坐在这把椅上,我完成了广播电视大学的学业,拟定过企业的改革方案,编制过景区的发展规划,同时阅读书报,撰稿着书,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梦。如今木椅的软垫面已经破损,一只椅腿也有些松动,我用一块丁字铁皮钉着,算是保持了它的牢靠,但看上去,木椅的苍老已是显而易见了。

  世事变化真快,近十年两次搬家,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当年可称另类的旧家具都不合时宜了,于是该卖的卖了,有人要的都给人了,而唯有父亲时代的这把楠木椅,在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间中仍占有一席之地。

  尽管楠木椅原先的主人没留下什么故事,但它同样受用,因为它见证了当今父子两代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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