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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上映50周年:和他们一起老去的,是“昨日的世界”(2)

  《教父》是一部字面意义上的移民电影。《教父2》就非常详细地讲述了一代教父维托·柯里昂从意大利孤身赴美并白手起家的过程。移民是勤劳勇敢的,美国是包容和孕育希望的沃土——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一代移民的励志故事。全系列也着重描写了柯里昂家族作为美国社会的少数族裔,是如何在异土重新建立和运营(地下)民族社群的。

  《教父》系列不是孤例。这样的移民故事在上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国际范围内迁徙的增多屡见不鲜。早一点的《西区故事》(1961)拍过墨西哥人在美国,晚一点的《新宿事件》(2009)拍的是中国人在日本,说的都是类似的故事。他乡的少数族裔不仅和主流社会有族裔/肤色上的区别,很多时候语言、文化程度、技能以及阶级上的弱势更加剧了他们的边缘化。于是他们自发结社,抱团取暖。往往这种社团同时被自身和他者定义为身处地下、暧昧模糊、潜藏威胁。

  从今天来看,《教父》对于主人公的血统、故土、族裔有一种非常经典,或说传统的展示。不谈意大利语台词、偶尔闪现的风俗和反复强调的家庭观念,柯里昂家族的“意大利性”就直接体现在“柯里昂”这个命名上。《教父2》开篇就告诉你,维托·柯里昂原名叫维托·安多里尼。在年幼移民至美国时,海关的工作人员误以为他的故乡柯里昂是他的姓氏,由此更名。

  这更名的插曲有双重含义:首先,它体现出本地人对移民源自语言和文化隔膜的误解,多少也带着点轻慢;其次,以故乡为姓氏,暗示着维托从一开始就不是孤家寡人。他象征着家族,象征着小镇。他的身上活着一整个西西里。

  “根”的思想在《教父》系列中是根深蒂固的。这种“根”不仅指向故土,也指向血脉、遗传和本质。这让《教父》系列浸润在一种极度强烈的宿命感之中。

  与宿命感此消彼长的是:《教父》里几乎没有什么人物弧光。这句话看起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其实并不是在说《教父》的角色塑造很失败。恰恰相反,《教父》最杰出的贡献就是它塑造了世界电影史上最经典的几个角色。然而,在这些角色身上,成长的痕迹确实很弱。主导他们命运的基本都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性格:大哥暴怒,二哥懦弱,麦克最有主意。

  我看《教父》时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部三个小时的电影会如此吝啬铺垫主人公的转变?作为从常春藤毕业、接受了美国至少16年优质教育的意裔二代移民,影片开头还声称“我和我爸不一样”,是怎么在一夜之间下定决心抛弃秩序、投靠暴力、手刃仇人,与女友不告而别、远走高飞?不是说不合理,只是铺垫实在太少了。当他回到意大利——实际上是第一次到达意大利——已经像是一个从未离开过那里的西西里匪帮。

  从如今来看,唯一能解释这种转变之突兀的是:影片创作于半个世纪之前。只有在后结构主义、去中心化和多元化的思潮尚未兴起的上世纪70年代,人们才能有如此笃定的“根源意识”,相信人有一种完美承袭自“小家”和“大家”的“天性”,且完全无法被后天教育动摇。待漂洋过海落地生根,它又会成为新的根,生成新的层级分明的系统。所以你在《教父》里几乎完全看不见身份危机,看不见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在新一代移民身上的撕裂,看不见二代移民和他的父母辈因为文化差异而产生的矛盾。而这些在该系列中被淡化的问题,在接下来的五十年将越发明显,并成为新一代移民文学/电影的核心议题。

  1980年,德勒兹和加塔利合著出版了《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其中主要试图攻击的就是“树状思维模式”,即根的意识。站在中心化和根源的对立面,他们推崇“块茎”,这又是一种植物学的比喻,指存在于地下的根茎。没有根、也没有随之生长出来的叶,它通过随意性的、不受约束的关系同其他线相连接。在块茎系统中,没有中心,没有起源,没有终点,在一个解域的空间里播撒、伸展、多元化。

  《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法国]费利克斯·加塔利/[法国]吉尔·德勒兹著,姜宇辉译,六点图书|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12月。

  哲学家的“主义”并不是停留在文本上诘屈聱牙的喃喃自语。实际上,它反映和引领着现实的发展。与《教父》相隔的半个世纪间,跨国企业、国际经济往来和经济组织的建立,前所未有地冲击着各个地区的人们对民族、身份、意识形态的固有认知。伴随大城市的死与生和国际化的浪潮,资本的高频高速流动把根源思维连“根”拔起。早在1976年,《教父2》上映3年后,《电视台风云》就有一段经典台词:

  “没有民族,没有苏联人,没有阿拉伯人,没有第三世界,没有西方世界,只有由各个系统组成的一个整体系统,一个巨大的、无限的、交织的、相互影响的、多种变形的、多个国家的美元的天下。……你认为苏联人在开行政会议的时候说些什么?卡尔·马克思?他们会拿出他们的线性规划表,统计决策理论,极小极大解法,计算他们交易和投资的报酬成本的比例是多少,就像我们一样。我们现在不再是在一个充满意识形态和国家观念的世界里生活,比厄先生。这个世界,是个由企业组成的团体。它毫不留情地被不可改变的商业法则决定着。这个世界就是生意。”

  资本取代人情,企业取代国家,跨国贸易取代战争和暴力。《教父3》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势所趋,所以完结篇里,柯里昂家族的商业版图(片中时间为1979年)也终于不只限于纽约和洛杉矶。为了使家族资产合法化,麦克通过在梵蒂冈的关系网,准备跨国投资“屹立”集团。但这种合法化的努力还是化为泡影。麦克唯有回头求助于暴力,并在枪战中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和《教父》末尾的屠杀不同,《教父3》里的暴力印证的不再是麦克的起势,而是失败。这失败不仅指他被迫再次以最珍视的家人与欲望做交换,更证明了这个辉煌一时的掌权者已丧失对这个波诡云谲的时代中层出不穷的新事物的判断。和《教父》进一步拉开差距的是《教父3》的悲情结局。《教父》虽然描绘了老教父的死亡,但定格在权力向第二代的交替上:透过那扇门,凯看到有人亲吻自己丈夫的手背,并称呼他为Don Corleone。而在完结篇中,尽管也有对文森浓墨重彩的描写,但影片最终以麦克的死亡作结,而非下一代的加冕。

  比起成长,《教父》系列花了更多篇幅讲疲惫与死亡,一种面对个体衰老和时代变迁的力有不逮。这种力有不逮,是一种比所谓的“天性”更难违逆的宿命。《教父》系列之所以没有续篇,甚至也没有太多影迷渴望它的续篇,大概是因为大家隐隐地知道:如果选择诚实地面对时代,《教父4》只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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