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居岁月里，请让我将她牢记

编辑荐：也希望，我自己能在每一次与她互相陪伴的过程中，将面前的她记得更牢一点点，再牢一点点。

　　偶尔，我会忘记时间在流逝。

　　自从不再写日记以后，我在很多时候就没有了具体的时间概念，生活中除了一些重要的节假日，就只剩下工作日与休息日两个确切的时间认知。在忙碌中，若是有人问起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可能我犹豫半天都说不出准确答案。有时候觉得自己对具体时间的认知十分地模糊，连日与月都不清楚，更遑论意识到年与年的区别。

　　可更多的时候，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以及时间流逝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之重。曾经，我面对着那些痕迹无声地大喊大叫，想按下控制时间的暂停键与返回键，可后来发现，就连慢放键都无处寻觅，一切恍若默片的歇斯底里都只是徒劳。

　　这岁月之轮转过一圈又一圈，我内心的慌乱却没有任何消减，只能被迫接受时间的流逝以及身边人事物的变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不要怕，不能怕。

　　这样的自我安慰在一些时候的确能派上一点用场，但也随时都会被击碎。

　　将其击碎的，往往只是很平常的一些话。

　　比如，忘记是哪一天，我照常与祖母通过电话聊着天，话题依旧是她的日常起居与生活里的小琐碎，聊着聊着，她忽然说：“这两天的天气很好，大太阳，我想把你们的被子搬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可你们的被子都好重啊，我搬了一下觉得好吃力……我今年，好像抱不动那些厚被子了。明明，我去年还不觉得有那么吃力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我没有听到她发出叹息声，电话那头的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她将自己正在快速老去这件事掺杂进日常琐事里讲给我听，她的语气很平淡，可我听着却觉得不好受。

　　在已经走过了八十几年风雨之后，她早已练就了一身处事不惊的本事，她习惯了故作轻松。这些话，或许只是她的随口一提，实则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每个人都会老去。可她提得如此随意与自然，让我除了下意识地接话让她不要累着自己之余不知道还应该作何反应。

　　就像上一次回家，我正在厨房炒着菜，她在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碎碎念着一句话。

　　她说，我现在变得好懵懂了，很多时候，自己放的东西却不记得放去了哪里，想半天都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才是好的，除了帮她一起翻箱倒柜之外，也只能将话题转到能令她感兴趣的其余事情上，避免她顺着上一个话题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继而心情低落。

　　其实，哪怕她不提，我也知道。

　　毕竟，她的老去，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我怎么会忘记她正在老去呢，每一次当我为她剪指甲时我所握住的那双手，每一次当我为她吹头发时我指下拨过的白发……一切种种，早就告诉我她每一年都会比前一年苍老许多。

　　正因看到了这些，记住了这些，一贯向往自由总是想往远方跑的我才将工作地点选在了离家近的地方。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每一个节假日回家陪她，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每年的夏天代她爬半月的树，摘半月的果。

　　我知道她舍不得看到早年种下的果树所生长出的果实全被鸟雀吃掉，更舍不得将树砍了令果园变荒芜，所以只能尽我所能，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去到她身边，做一些如今的她很难再做到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去到她身边，陪陪她。

　　从前的好多年里，我总觉得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我能在记忆中搜索出许多她对我们这些小辈甚至对祖父没好气的画面，却搜索不出一幕有关她在晚辈面前流露过胆怯或悲伤的画面。

　　但自祖父过世之后，及至今年，我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她泪眼朦胧的样子。

　　有一次，我休假回家，与她正用着饭，聊的话题也十分平常，但她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就流了下来。我内心震动不已，她急忙放下碗筷借着去一边拿纸巾的间隙调整好了情绪，再转身回来时，眼泪已经收住了，只语气还不平稳。

　　我攥着手里的筷子，听到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声地说：“你回了几天家，我才得了几天热闹，你明天又要走了，我又没有热闹了。”

　　一句话说得我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

　　面对时间的流逝以及自己老去这件事，我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否会慌乱，不知她是否会感到恐惧与无助。

　　从前的她总是那么镇定，现在的她依旧在努力维持那样的镇定，所以才会笑着跟我说自己记性变差了许多，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还不错”。仿佛我偶尔看到的泪眼都是我的错觉，仿佛她从始至终仍旧是我印象里那个坚强的人。

　　可，她怎么可能不恐慌呢？

　　记忆力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点，她小学一年级背过的课文、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志怪故事、老相框里每一张老相片里的人物与背景，她至今还能尽数讲给我们听。当她某一天发现自己忘记其中的某些事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恐慌呢？

　　从前与她散步，她走得比我还要快，甚至需要我加快脚步去追赶。可现在，无论我多么刻意地慢下脚步，哪怕挽着她的手，我的脚都始终落在她的脚前头。

　　发现这些细节变化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恐慌呢？

　　她在不经意间露出的泪眼，她努力故作轻松的表情，无一不表达了她的孤单与无助。这还是我在身边的时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无法陪伴她的时候，她是否也会一次又一次默默流下眼泪呢？

　　光阴啊，总是在悄无声息地就夺走人们所珍视的东西。

　　我说不出好听的话来哄她，我能做的，只是在下一个节假日再回到她的身边，继续为她剪指甲、吹头发、测血压，继续陪她聊我的日常、聊她的日常，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让她看到我，感受到我的存在。

　　我多希望，我的每一次陪伴，都能让她少一点点，再少一点点的害怕与恐慌。

　　也希望，我自己能在每一次与她互相陪伴的过程中，将面前的她记得更牢一点点，再牢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