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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4)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白自己来这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高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内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诚,让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涌起的强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父亲的无尽关爱,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

    我起身,绕到姨父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崭新青铜墨水瓶。我体内那位认真的细密画家——那奥斯曼大师灌输到我们所有人体内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颜料,画出我的所作所为及我眼中所见,不像我此刻正在经历的过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记。我们不是经常在梦中从外面看见自己而感到害怕吗,带着同样的恐惧感,我拿着巨大而窄口的青铜墨水瓶说:

    “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水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布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色。”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水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水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高雅先生。”

    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父会理,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

    我是你们的姨父

    他一说是他杀了高雅先生,屋内就出现了时间的死一样的沉寂。我想他也会杀了我。我的心怦怦跳了很久。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我吗,还是为了来自首并恐吓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我很害怕,明白了尽管自己多年来熟悉这位杰出画家所有的技巧和能力,但对他的内心世界却一无所知。我能感觉到他僵直地站在我身,面对我的颈背,拿着大的红墨水瓶,不过,我没有转身看的脸。因为知道我的沉默会让他感到不舒服,所以:

    “野狗还在吠个不停。”我说。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这场厄运,将取决于我,取决于我对他要说的话。除了他的作品,我只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你们同意一位插画家绝对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灵魂,那么这一点当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是如何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来这里堵住我的呢?我衰老的心里一直在迅速地盘着这些,但脑子却一片混乱,找不出头绪。谢库瑞在哪里呢?

    “你先前就知道是我杀了他,对不对?”他问。

    我根本不知道,他向表白了我才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甚至在想着他杀死高雅先生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位已故的镀金大师可能真的慢慢地屈服于自己的恐惧,会把我们大家都毁了的。

    面对这位我独自与他共处一室的凶手,我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

    “你杀了他,我并不感到惊讶。”我说,“我们这种活在书本中、做梦都梦见书页的人,只害怕这世上的一样东西。不但如此,我们挣扎着面对更大的禁忌与危险,在穆斯林城市中搞绘画。如同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罕默德一样,我们每一个细密画家都免不了内心感到罪恶与后悔,有一种强烈的刺激因素在刺激着我们最先责怪我们自己,使我们感到后悔而乞求真主和社会宽恕。我们总是像罪人一样,更多时候像是怀着歉疚,偷偷摸摸地制作书本。教长、传道士、法官和神秘主义者们总是指控我们犯有亵渎罪,对我们进行攻击。我十分清楚,对于他们无休止的攻击的屈服,以及我们自己的这种无穷尽的罪恶感,扼杀同时也滋养了细密画家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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