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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双抢”过后,天还热,有一段长长的农闲。杜汉卿喜欢摸鱼,我也喜欢,于是常常一道下河。加上这段时间小学放假,我三餐没着落,摸到鱼虾,就跟杜汉卿摸的合起来,在他家一道烧了吃,有时一天还吃两顿。
 
  盲婆婆几次对我说,你不要拿米来,我家不缺你这一口。我说不行,哪家粮食不紧张。我发现,我留在她家吃饭,她就格外高兴。杜汉卿上灶时,我说我来烧火,她还不让,坐在灶后不肯走。我问杜汉卿,老妈妈眼睛不好,掌火行吗?他说:“行,她鼻子耳朵特别灵。鱼烧到几成,她闻得出;饭熟到几分,她听得出。她火候把得比我还准!”这时看灶后,盲婆婆坐在矮凳上,独自微笑着,面孔映得通红,一头银丝在火光跳跃下,亮得分外好看。
 
  那天鱼虾摸得多,杜汉卿上灶时,我就骑车去下伸店,买了一瓶七宝大曲。两人吃鱼喝酒,头脑渐渐发热,话匣子就打开了。杜汉卿仗着几分酒意,问我:“上次我说自己犯了错误,你怎么不问下去?”我说:“我不好意思问。”他说:“我们两个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我一听话意,想,莫非他还真是犯了生活上的错误?遂说:“你要是憋得难过,就给我说说。”他抿了一口酒,沉默许久,才说:“这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一提起,我还心痛。”我说:“是吗?”他说:“那年我娘发眼病,我请假去乡下照顾她。没想到学校趁我不在时,发动全校师生收集我的言论,说我……”这时灶后传来一声叹息,盲婆婆说:“就怪我这双该死的眼睛。早知这样,死了也不该告诉他的!”我们以为声音小,老人听不见,不曾想她什么都落耳了。杜汉卿说:“姆妈,这个不怪你……”没说完,就低声哭了。盲婆婆听到儿子哭,也伤心了,扯起衣袖拭泪,眼白一翻一翻的,让人心碎。
 
  隔日我再去西村,母子俩的愁苦却不见了。盲婆婆依然守在灶后,脸上有安详的笑;杜汉卿忙着做鱼丸,锅碗响出热闹的声音。我问,活鱼红烧不是很好吃吗,做什么鱼丸?杜汉卿说,娘眼瞎了,就怕鱼刺,上次卡了喉管,差点要了她老命。说着挑出几条大鱼,拿一把快刀,贴着鱼骨,一一剖为两爿;剁成鱼糜后,又特地用一张丝网,把鱼刺滤出来,才放蛋清搅拌;这还不算,还举起鱼糜往铁锅里摔打,直摔到发黏,才开始捏鱼丸。我问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摔黏后捏的鱼丸,才经烧,有嚼劲。
 
  杜汉卿那双手,又黑又糙,手指根根弯曲,像永远伸不直的一样,可一做起鱼丸来,就变得分外灵巧:左手抓一把鱼糜,右手拿一把汤匙,一捏,一刮,虎口这里便落下一颗颗鱼丸;这些鱼丸进热水一煮,冷水一漂,立时挺出了光彩。盲婆婆说:“氽两只给阿彭尝尝。”杜汉卿遂起了油锅,滋滋一阵响,鱼丸便炸成金黄色。我小心咬一口,一股热气从丸子中心蹿出,一烫一嘘间,种种鲜美一齐袭来,舌头醉了一样。这味道,以后再没尝到过。
 
  三日长五日短的,我跟杜家母子几乎成了一家。在我看来,一个落难的老儿子,能这样反哺瞎眼老娘,绝不会是坏人。我有心让杜汉卿来当会计,年终一到,就叫他帮忙,参与分红结算;我去外地探亲前,还正式跟老季提出,推荐杜汉卿当西村会计。
 
  探亲一月后回来,老季对我说,你觉得杜汉卿可以当会计,我觉得也可以;可就在上礼拜,他又出了一件事,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我问是什么事,他说:他瞎眼老娘一直有病,游方郎中看了,说是风湿痹痛,吃猫肉能治好。杜汉卿就连夜偷偷打猫,还打了好几只,对娘说是“兔子肉”,骗老娘吃了;老人一吃,病还真好了点。可你知道,打猫是什么罪名!班子讨论下来,还是不敢用他。
 
  我悄声问:“这事上面知道了?”老季说:“瞒着呢!要是上面知道了,出身好的都要坐班房,杜汉卿啊,恐怕这样都有份!”他说着,右手在腹下张开虎口,做个手枪样子,食指还勾了两下。
 
  我听着心怦怦跳,就想起下河摸鱼的杜汉卿,还有他那副在河面上一闪一闪的眼镜。老季说,杜汉卿这人命薄,不能再有风雨了;他要是当上会计,万一有人举报,上面再来人一查,他什么都完了。
 
  我同意老季的分析,便只好继续兼着西村会计,再也不提推荐杜汉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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