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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

  蒙古民歌进入世界殿堂的旋律有多少,我没有详细的统计,能够确定指认的一首是《牧歌》。《牧歌》被改编为小提琴独奏曲,这是一个标志。它意味着这是一段可以用西方音乐语言叙述的记忆,这个旋律(也可以叫素材)注定是一块宝玉,被小提琴的乐曲琢磨成欧洲民族能够体味的音乐雕塑。《牧歌》里一定蕴含着巨大的内容。

牧歌
 
  我们在指认它的内容之前,先感受到它的旋律极为简单,那是贝多芬与舒伯特式的简单。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如果用数学表述,它不是微积分与代数,是两位的加减法,有着以孩子的手搭出一个积木般的简单。《牧歌》的旋律只有四个乐句,第一乐句是一个梯式的、单纯的上行;第二乐句差不多是对第二乐句的重复,但上行变为平缓的行进;第三乐句陡然下行,显示长调常见的结构方式;第四乐句仅仅回应了第三乐句的呼唤,然后结束了。
 
  它竟然这么简单,如儿歌一般纯洁,旋律的创造者像儿童一样无所顾忌。这四个乐句可以分成两句问答,一、三乐句是问,二、四乐句是答。而所谓“答”,也没有歌曲常见的对位或发展。第二和第四乐句的“答”是轻轻的。而在其他歌曲里,答句恰恰是重的,而且是延伸地行进。这里的答句仅仅是对第一、第三乐句的回声——像山谷的回声一样,渐弱渐远。它不像一首歌曲,而像一个人的梦幻所见,像还没成形的雾。可是,谁说晨雾不美呢?夏季的晨雾如沁出绿色的白玉,像仙女下凡之前的铺垫。然而晨雾并不具备具象,音乐术语叫没有旋律性,但我们都目睹了晨雾并被它营造的氛围所迷惑。《牧歌》就是这样,它不遵从歌曲作为曲法的法则。法则是宝贵的,这是千百年来经验的结晶,但极少数天才作品却在法则之外诞生。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是法则的产物,当然他们也有作品脱离法则而横空出世。如果让一位作曲家分析《牧歌》,他摸不到这首曲子的门道在哪里;可以感受它的魅力,却发现不了它的技巧支撑。它的第四乐句完全不呼应第一乐句,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就这样了,唱不唱随你,真是没办法。《牧歌》不仅简单,而且随意,仿佛当年唱这首歌的牧民对这四个乐句也许有别样的安排,这完全可能。这首歌,不过是有一天有一位蒙古牧民在草原上唱歌,被记谱者安波听到了。安波在后来出版的《东蒙民歌》这本小册上诚实地注明,这是一首民歌,自己是“收集者”。不像一些骗子,把自己说成是曲作者。
 
  简单是大作品的特征之一,用流行的话叫至简,意思一样。然而,大凡音乐都不简单,简单不了,要起承转合,要按照旋律的动机去发展,不复杂不称其为曲子。然而大作品仍然简单,这不是作曲者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们根本找不到民歌的作曲者,我们只知道最初唱(创作)这首《牧歌》的是一个蒙古人而已。这个人唱歌的时候有可能在忧伤,也可能在欣快,更多的可能在无所事事。他唱出之后,将其打磨完善,再唱,唱好多次。东乌珠穆沁的民歌传唱到克什克腾旗完全有可能变了风貌,但是,所有的传唱者(加工者)都会趋向于把它唱得简单,使之容易流传,而情感愈发突出,却不会考虑作曲法。
 
  这首歌在简单的旋律里包含的巨大的内容在哪里呢?从小提琴独奏和无伴奏合唱中可以听到的是:这首歌唱的是辽阔。前两个乐句如天上的流云,一朵追逐着另一朵飘向远方;后两个乐句描绘地上的情景,碧绿的草原与天空对应,天空铺展到哪里,草原就延伸到哪里。所以在第二、第三乐句之间会感受到一些断裂,因为第二乐句在追随第一乐句,是它的回声,在说天之辽远。而第三乐句是关于土地的起句,跟唱天空的情感不一样。这首歌唱出了辽阔,也唱出了丰饶,这是说广度。它的深度在于唱出蒙古人崇敬天地、热爱草原的宁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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