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2022-02-20 网友提供 作者:陈平 点击:次
曾经,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叩击过许多人的心扉,我尤其钟爱这篇文章,每次读到那个深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蹒跚的背影,我就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在田间挥舞着锄头挖田的身影,那个披着蓑戴着笠立在早春二月的田野里显得孱弱的背影,就像春雨中一片青绿的树叶闪亮在我的脑海,又像一支纤纤羽毛划着我的心田。于是,泪眼朦胧中,我的情思再一次飘向那个遥远的年代。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在湖南最南端骑田岭山下和舂陵江畔。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山多田土也多,每户农家都需要强劳动力,而我家人口多,但劳动力却很弱,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干不了力气活,我们姐弟三人年纪又太小,因此,所有的农活都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身形消瘦,劳动力也不强,但是,每年他都能够使出浑身解数,把家里六七亩的田土打理得清清爽爽,粮食满仓,蔬菜瓜果满院。我的父亲因此也赢得了村里许多强劳力的佩服。
在那个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正月初九左右,全村人都还沉浸在年节的热闹氛围里,而我的父亲却已经开始他新年伊始的头一项浩大工程——挖田。因为我家没有能力养牛,所以就不能像别人家那样牛拉犁牛耙田,父亲只能一个人用一把锄头把五六亩稻田一锄一锄挖一遍,这样挖田很耗时耗力,为了不错过播种插秧的时间,父亲只好提早一个月时间开工。
记得那个时期的正月里,天气还很寒冷,我们都缩在被子里,而父亲却早早起床,挑水、生火,安排好家务,再扛着锄头去挖田。为了节省时间,父亲的早饭和中饭都是在田埂上吃的,于是每年从新年初九开始,我和姐姐便有了给父亲送饭的任务,这一任务往往要延续一个月,甚至更久。
记得每次母亲把装好饭菜的竹篮和一壶开水递给姐姐和我,我们便依依不舍地离开家里温暖的灶火,顶着寒风或者小雨甚至大雨走向村前我家的田地。
出了村口,走上那段湿漉漉的田间大路,放眼望去,远远地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我们便知道那就是父亲了,因为在那未出正月的春寒料峭的时节,出来劳作的只有我的父亲!在那空旷寂静的田野里,父亲的影子显得那么地孤独!我们朝着父亲那道孤独的背影往前走。
再走好长一段路,便会经过田间那棵荆棘树,我和姐姐往往会在树下休息一会儿。我们靠着树下那块青石,呵着冰冷的手指,感觉周围太安静,没有人的声音甚至连一只鸟雀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总有些害怕,便问姐姐:“你怕不怕?”姐姐便给我指一指父亲挖田的方向,说:“不怕,爸在那儿呢!”我望向父亲的方向,这里离父亲近了许多,已经能够清晰地望见父亲的背影!只见父亲戴着一顶小斗笠的背影稍微直立着,手里的锄头高过头顶,挖下去,背影便跟着锄头弯成了九十度。有时侯那道背影会俯下更低,左手扶着锄头把,右手探下去把淤泥里的石块或杂草捡出来,再直起身子,右手抓着杂草朝田埂用力甩过去……望着远处父亲忙碌的背影,我的心里不再害怕,随之而来的是温暖和踏实。
我和姐姐提上水壶和竹篮朝父亲的方向一路小跑,来到父亲劳作的那块稻田边。
每次父亲总要把一行挖完才会上来,我和姐姐便蹲在田埂上,安静地等待着父亲。不管天晴还是下雨,不管天气怎样寒冷,父亲挖田时总是戴着一顶小斗笠,只穿一件毛背心,外面再罩一件单衣,衣袖、长裤高高卷起,双臂便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双腿更是插在冰冷的泥水里。小雨天,父亲便会在背上披一块薄塑料膜,在脖颈下系个结,像披上一件透明的斗蓬。如果是大雨天,父亲只好背上厚厚的棕蓑衣。
父亲背朝着我们,弓着身子努力挖田,只见他双手举着锄头用力挥下去,再用力往身后一拉,顾不上溅起的泥浆,然后提起锄头把新翻上来的泥土轻轻锄开拉平,其间父亲会偶尔直起身子稍作喘息,左手扶着锄头,用右手卷起的衣袖擦擦额头的汗,再捶捶腰。
好不容易一行挖完,父亲便把锄头立在泥田里,攀着泥到田边溪水里洗手擦脸洗脚,再过来吃饭。我看着蹲在田埂上吃饭的父亲有些心惊,父亲一身溅满泥点,斗笠下的额角挂着汗珠,捧着碗筷的双手裂开许多道小口子,密密麻麻,有的小口子还渗着血珠,赤着的双脚后跟也龟裂着道道血口子,肯定很疼吧?
姐姐提起套鞋给父亲,说:“爸,你不冷吗?穿鞋子吧。”父亲大口吞咽着饭,摇摇头,不言语。很快,父亲吃完饭,再喝口水,把碗筷放进篮子,一边嘱咐我们回家一边下田。我和姐姐往回走,一会身后就传来扑哧扑哧挖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见的是父亲披着蓑戴着笠低着头弓着身锄头举过头顶的背影!
正月一过完,我家的田也差不多挖完了,但父亲没有片刻停歇,他又独创出一道工序——踩田!彼时,山上的灌木已长出嫩绿的枝芽,父亲割下嫩枝叶成担成担挑到稻田里,然后一行一行铺开来,最后再用双脚把铺开的嫩枝绿叶踩进泥水里。因此,正月之后给父亲送饭,见到的是父亲在稻田里铺枝踩叶的背影。
父亲依然是挖田时披蓑戴笠、卷袖束腿的模样,依然是时而俯身时而弯腰时而抬脚的姿式,不同的是稻田里铺满嫩叶,父亲站立在满目的绿意之中,似乎有了春天的暖意!父亲用双脚把这满目的春意踩进新翻的春泥里,随即泥土里便咕咚咕咚冒出水泡。当满眼的新绿全被春泥覆盖,换成满目水泡的时侯,一块稻田算是踩好了。
父亲把五六亩稻田踩完之后,别的农家才开始陆陆续续犁田。当他们耕完田,父亲的谷种已开始冒出新绿!
被父亲踩进春泥的枝叶最终变成稻谷的营养肥料,每年我家的稻谷长势最好,产量最高,全村人都来围观,父亲骄傲地介绍他的经验,可是没有人采用,因为那样做太辛苦,而父亲却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当我年岁稍长,家里出了变故。母亲出车祸意外离世,姐姐出嫁,可是父亲把我和弟弟送到县中学读寄宿,他一个人在家里劳作,依然早出晚归。只不过,家里没有人给他做饭,也没有人给他送饭,父亲只好在田间地头吃些最简陋的冷水泡饭,但我家里的几亩田地却依然生机勃勃。
再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县城重点高中,望着父亲灰白的头发、消瘦佝偻的背影,因为长年的劳苦,腰时时疼痛,双脚红肿,风湿病也重。我打算放弃学业,回家帮父亲干活。父亲听完我的打算,没有对我进行任何说教,只是默默地拿出交学费的票据放在我面前,他居然提早到县城帮我办理了入学手续。我拿着票据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父亲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像朱自清的父亲那样说出语言简单而道理深刻的话:“读书有文化,路才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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