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缘(2)
时间:2022-02-01 作者:叶广芩 点击:次
按说我的“戏剧生涯”到此该打住,孰料一个出乎意外的转机,将我对京剧的热爱推向了新的高度。还是那天晚上,一阵紧锣密鼓将我催醒,直起身见台上一个着白甲英俊男子正平地跃起,横身悬空又旋转落地,游龙似的洒脱,比穆桂英更有吸引力。我马上问这是谁。父亲说那是《长坂坡》里的赵云,独闯重围,单骑救主,是个了不得的英雄。我说我就当赵云了,再不更改。父親说你怎么能当赵云?武生可是不好演的。我看戏回来问遍兄长,果然无一人会演赵云,都说没那功夫。我很瞧不起他们,决定自己练,遂脱了小褂,掂来根扎枪,嘴里给自己打着鼓点儿,围着院里的金鱼缸跑开了圆场。不知是谁按下了快门,给这个家庭留下了一张小丫头光着膀子耍扎枪的照片。二十多年后,我领着未婚夫进门,便有好事者将此照片拿给他看,倒把他弄得很不好意思。
我八九岁时,中国戏曲学校招生,我决计去报名。那时父亲已去世,我便与母亲商量,她不答应,我一气之下靠在墙上拿大顶抗议,声称不答应就决不下来。母亲不睬我,也不让大家睬我,人们从我身边过来过去,任我头朝下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竟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话的。我下不来台,开始寻事,喊着七哥的小名开骂。七哥过来,揪着我的两条腿把我摔在砖地上,使我一颗门牙脱落。我号啕不止,扯住老七让赔牙。母亲说我们不懂事,她一个寡妇拉扯我们已经很不容易,我们却还要这样让她为难,说着掉下了眼泪。七哥在母亲的泪水中认了错,我也在母亲的泪水中绝了唱戏的念头。
“文*”时都唱样板戏,我也进了文艺宣传队,人们赞赏我这一口脆亮京白,就让我演阿庆嫂。有小时的戏曲功底,我演阿庆嫂也没费多大力气,那大段的二黄慢板“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唱下来也很自如,自我感觉颇为不错。我给兄长们写信,告知演阿庆嫂的事,以期得到祝贺,然而却如同当年靠在墙上拿大顶一样,没得到一个人的回应。演出在即,队长找我谈话,说让我演沙奶奶,将阿庆嫂角色交一王姓女子。王姓女子系广西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嘶嘶腔,而且台形也略显粗短,与阿庆嫂形象相差甚远。我谈了自己的看法,队长似无商量余地,我则只好由青衣改唱老旦。临上场时,队长又让我改演革命群众,即初场迎接伤病员,末场迎接新四军……后来,当得知这一串的更改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时,我便离开了宣传队,自此再不唱戏,连口也懒得张了。紧接着是一场大病,嗓音被彻底改变,由此唱戏的心终究是冷了。转眼年已不惑,一切也都看得开了。现今五彩缤纷的舞台和电视屏幕较几十年前丰富多了。我还是爱看戏,爱看谭富英、梅兰芳后代和传人们演的戏,从那些艺术家的精湛表演中,体味到中国古老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蕴,体味到昔日无数个甜酸苦涩的梦。
前不久,有人说我长得与某历史人物相像,想邀我去演电视剧。我照例写信给诸兄长,征求意见,哥哥们的回信如出一辙,均持反对态度。我亦就此罢休。
我的家庭使我认识了戏,爱上了戏,却又阻碍了我与它的亲近,有时把我推入很尴尬的境地。我得出结论:此生与戏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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