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鲟是爱意(2)
时间:2022-01-31 作者:伊一 点击:次
曾外公家当年是我们县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家产颇丰,曾模仿山西的王家大院,在镇北边盖了108间房子,房连房、院连院,巷道纵横,下雨天不打伞挨家走遍都不会淋湿,那座院落在我们当地数一数二。曾外公当时说:“这些房子让子孙住个十代八代都没问题。”
几次土地改革后,外公的田地和家产悉数上交国家或被分给贫农,一家人连老带小十多口人窝在早先给长工预备的一间小耳房里。
1961年秋天,父亲从部队回家探亲。镇北的六姑婆见父亲人将30岁仍孑然一身,就做媒把母亲介绍与父亲。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私下对媒人说:“看她第一眼时,我就知道这辈子做我老婆的只能是她了。”之后,父亲不顾上级阻拦提前转业回到地方,进入县公安局工作。第二年,又不顾领导和家人的反对娶了家庭成分不好的母亲。
没几年,“文*”开始了。
一天,县领导找父亲谈话,让他在母亲和公安局局长的职位间做出选择。父亲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随即离职回镇上当了一名中学食堂的厨师。父亲哄母亲说:“食堂伙食好,回镇上还能方便照顾家里。”
“文*”结束后,父亲为给外公平反的事四处奔走,费尽心思才拿回一处房子,让舅舅们有了住所。这时,母亲才知道父亲为她放弃局长职位一事,为此狠狠哭了一场,说自己不值得父亲那么做。父亲却说:“这世上啥也不如一家子平安齐整来得舒坦。”
在那个除夕前,我从未听过这些往事,就连哥哥姐姐们也不甚了了。或许是一碗红鲟饭,勾起了母亲的回忆。夜里人群散去,我睡意蒙眬时,隐约听见母亲嗔怪父亲:“你看你,花那么多钱买红鲟,太浪费了。咱家还欠着债呢!那么多钱吃一顿就没了,太可惜了。”
“报告领导,本人准备过完年就做包子赚大钱,请领导批准!”父亲哄着母亲说。
母亲掐了父亲一把,笑起来。我实在熬不住,合上眼睡了。3
年后,父母亲真的开始每天早起蒸馒头、包子,炸油条、麻花,偶尔也让我和三姐拎出去卖,我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那之后,父亲也常常会拎回一只红鲟清蒸,说要给母亲补身子,其实大多都进了我的肚子。但唯独八宝红鲟饭,父亲只在年三十才做。
1985年春节后,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经常头疼、胸闷,夜里很难睡个囫囵觉。上医院检查,医生说母亲因多年忧思和劳累,导致心脏不好,不能干重活。父亲便让母亲辞去竹器厂的工作,专心在家休息。
听闻猪心对母亲有益,父亲几乎寻遍镇上所有的屠夫,拜托他们有了猪心便留给我家。父亲还经常挖柳树根,上山采草药——但凡别人告诉他治疗母亲身体的偏方,他都要找来试试。
然而,这年5月后,母亲的病愈发重了。一番犹豫后,父亲将母亲送去二姐工作的医院调养。每隔一两天,父亲就搭一个多小时的车去陪母亲住一晚上,等第二天中午才回来。若逢周末,他便一早去市场买回带鱼,煎炸得微黄喷香,装入保温盒,再带上些自制的油饼、麻花等,带着我一起去医院看母亲。
端午前,父亲接回母亲,说等节后再去医院调养。那天晚上,父亲连做了好几个菜。左邻右舍都来看母亲,热热闹闹地坐满了大厅。父亲嘴拙,没说什么话,就挨个儿倒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次日,父亲刚蒸好母亲爱吃的紫菜包子,便给我念叨:“明天是初三,要煎面饼(春卷)给你母亲吃。”(我们这边过端午,素来说初三煎面饼,初四做节仔,似乎比初五更隆重。)
我捧着包子啃得像狗,对父亲提要求:“那春卷里蛏要少一点,瘦肉、豆芽多一点。”母亲则坐在门前给父亲缝衣服,望着我笑。
我原以为,第二天的春饼能如我所愿,却没想到那以后春饼成了我最不愿触碰的东西。
1985年6月20日,农历五月初三。
从那一天起,我的人生没有童年了,父亲则一蹶不振,反复说是因为他把母亲接回来过节,才让母亲心脏病突发时无人照顾……
这年年底,入腊月许久,我家仍冷冷清清,什么也没准备,父亲闭口不言,最终还是二姐、三姐简单买了些年货。可到了年三十那天,父亲却又一大早出门,拎回来许多东西,一只大红鲟赫然在内。摆桌时,八宝红鲟饭照例卧在饭桌中央。大哥放完鞭炮后,父亲拿起筷子掀开鲟盖:“来,来,来,大年三十团团……”他哽咽了一下,“大年三十红鲟饭,来年蒸蒸日上,十全十美,大家多吃点。”
我颤颤巍巍地夹起红鲟的大螯,将到碗里时,不小心抖了下筷子,大螯滑掉在桌上。大哥起哄:“噢噢,小妹今年得一整年吃饭掉饭粒啦!”我突然想,若是母亲在,肯定不许大哥这样奚落我,泪水忍不住涌上来。怕他们看见,我低头偷偷憋了回去。而那碗盼了一整年的八宝红鲟饭,因为母亲不在了,也仿佛失去了香味。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吃的红鲟八宝饭,那其实是父亲为母亲特意做的。父亲对母亲的爱,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父亲有着中年男人被生活压力摧残导致的粗糙,却始终对母亲怜爱有加。4
1988年,母亲去世3年了。一个夏日午后,三嬷领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走进我家,说:“阿红,你爸呢?”父亲闻声而出,看到三嬷和那个女人,脸瞬间变了色,扭头对我说:“阿红,你先上楼写作业。”
大姐后来提起,三嬷诚心诚意地要给父亲做媒,也特意招呼她们回来商量,她们倒没意见。父亲却不同意,还说,往后谁提再娶的事儿,别怪他没好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