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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顶聪明的毒蛇(8)

但是他继续一声不吭。他吻完手后又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仍然跟刚才一样不慌不忙地径直向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走去。很难描写人们在某些瞬间的脸。比如,我记得,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居然恐惧得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站起身来迎接他,合十当胸,仿佛恳求他似的;与此同时我又回想起她眼神中的那种狂喜的表情,那种发狂般的狂喜几乎使她的脸都变形了——这是一种人们很难经受的狂喜。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既有恐惧又有狂喜;但是我记得,我迅速向她靠近了一点(我几乎就站在她身旁),我觉得她马上就要晕倒了。

“您不应该到这里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用亲切而又悦耳的声音说道,他的眼睛里闪出非凡的温柔。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最真挚的敬意。这个可怜的女人用急促的低语气喘吁吁地、吐字不清地对他说道:

“我可以……现在……向您下跪吗?”

“不,这无论如何不行。”他向她莞尔一笑,以致她也突然快乐地笑了。接着他又用刚才那种悦耳的声音温柔地劝她,跟哄孩子似的,俨然补充道:

“您想想,您是个姑娘,而我虽然是您的最忠实的朋友,但是对您毕竟是外人,既不是丈夫,也不是父亲,也不是未婚夫。来,把您的手给我,咱们走吧;我送您上马车,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亲自送您回家。”

她听罢便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咱们走吧。”她说,叹了口气,把手伸给了他。

但这时她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不幸。想必她不知怎么不留神转动了一下身体,用她那条有病的短腿着力,想站起来——总之,她侧身整个儿倒在了沙发上,要是没有这沙发,她非摔到地上不可。他立刻托住她的身体,把她扶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挽住她的胳臂,满怀同情和小心谨慎地把她搀到房门口。她大概为自己的跌倒感到难过,感到很窘,涨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她一声不响地望着地面,开始瘸得很厉害地、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几乎挂在他的胳臂上一步一步走去。他俩就这样走了。我看到,丽莎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当他俩走出去的时候,两眼始终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俩,目送他们一直走到门口。然后她又默默地坐了下来,但是她脸上却出现了一阵痉挛,仿佛她的手碰到了什么两栖类动物似的。

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与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之间演出这一场你怜我爱的故事的时候,大家都惊讶地默不做声;连苍蝇飞过去的声音都听得见;但是当他俩刚一走出房间,大家就蓦地议论开了。

不过,大家说的话倒不多,多半是长吁短叹。现在我有点忘记当时这一切前前后后是怎么发生的了,因为出现了一片混乱。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法语惊呼了一句什么,举起两手一拍,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顾不上理他。甚至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也断断续续和急促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是最激动的还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他有什么事在指手画脚地拼命说服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但是我听了很久也没有听懂。他又转身跟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和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说话,甚至在气头上还捎带向父亲嚷嚷了一句什么,总之,他在室内忙得团团转。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满脸通红,从座位上差点跳起来,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嚷道:“你听见啦,听见他刚才对她说什么啦?”但是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只是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什么,挥了一下手。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她自己的心事:她不时转过头去看丽莎,以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望着她,如果女儿不起身,她根本不敢站起来离开这里。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大尉大概想溜。自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出现的那一刹那起,他就处在一种强烈的、无可置疑的恐惧中;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却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这是必须的,这是必须的。”他像开机关枪似的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仍旧想说服她。他站在她面前,而她则又坐到沙发上,我记得她急煎煎地在听他说话;他终于达到了目的,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这样做是必须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自己也看到这里有误会,表面看很怪,其实这事像蜡烛一样透亮,像手指一样简单。我太明白了,谁也没有授权我来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硬要讲的话,也许显得很可笑。但是,第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并没有赋予这事以任何意义,最后,毕竟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是很难下定决心来亲自做出解释,因此必须由第三者来做这件事,因为只有他才能比较容易地说出某些微妙的东西。请相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立刻用斩钉截铁的解释来回答您方才提的问题,他并没有错,尽管这事不值一提;还在彼得堡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再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会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增光添彩,如果一定要使用这个含含糊糊的词‘光彩’的话……”

“您是想说,您是产生……这场误会的某件事的见证人吗?”瓦尔瓦拉·彼得罗莫娜问。

“非但是见证人,而且是参加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急忙肯定道。

“如果您能向我保证,这无损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细腻的感情,他对我十分孝顺,任——何——事——情都不瞒我……而且您有充分把握,这样做甚至只会使他高兴……”

“一定高兴,因为我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件特别高兴的事。我深信,他自己也会请我这样做的。”

这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先生硬要讲述别人的风流韵事,听起来相当古怪,也有悖人之常情。但是他触到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想起来不由得心碎的痛处,因而使她上了钩。当时我还不完全了解这人的性格,至于对他所以要这样做的用意就更没有底了。

“大家都在洗耳恭听。”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克制而又谨慎地说道,但是她对自己的宽容不免感到痛苦。

“这事说来简单;其实,说真格的,这也说不上是风流韵事,”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小说家如果闲来无事,倒也可以炮制出一部长篇小说。这事相当有意思,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而且我相信,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一定会很有兴趣地听下去,因为这里有许多即使不是稀奇古怪,也是奥妙无穷的东西。大约五年前,在彼得堡,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认识了这位先生,也就是这个张大了嘴,似乎准备立刻开溜的列比亚德金先生。请恕我直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过,我说,前军粮部的退职官员先生(您瞧,我对您的情况记得一清二楚吧),我劝您还是不要逃跑的好。您在这里干的勾当,我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太清楚了,对于您干的这些好事,将来您必须解释清楚。再一次请恕我直言相告,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想当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曾管这位先生叫他的福斯塔夫;这大概是一个(他忽然说明道)过去的典型人物,burlesque,大家都笑话他,他本人也心甘情愿地让大家笑话,只要给钱就成。当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彼得堡过着一种(可以说吧)玩世不恭的生活——我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它了,因为他这人既没有看破红尘,又不屑于正正经经干一番事业。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我讲的仅仅是当年的情况。这个列比亚德金有个妹妹,也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位小姐。这兄妹两人因为没有栖身之所,只好流落街头,到处为家。他常在劝业场的拱门下徘徊,总是穿着过去的军服,向外表穿得稍微体面点的过往行人求乞,而要到什么就马上喝光。他妹妹则像天上的小鸟一样到处觅食。她在那里的贫民窟帮人做工,因为穷只好做用人。那里简直像个可怕已极的所多玛城;我就不来描述这个贫民窟的生活了,当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因为生性古怪也醉心于这种生活。我只是讲当年的情况,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至于‘生性古怪’云云,乃是他自己的说法。有许多事他都不瞒我。Mademoiselle列比亚德金娜有一个时期常常遇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震惊于他的风度翩翩和风流倜傥。这是在她生活的肮脏背景上出现的(可以说吧)一颗钻石。我不善于描写人们的感情,所以只好从略;但是有些下三烂的小人却立刻把她当成了笑柄,因此她感到很伤心。平时,那里的人也常常讥笑她,但是过去她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当时她的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但毕竟还不像现在这样:我们有理由推定,她小时候由于某位女恩人的恩典,也曾差强人意地受过一点教育?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他多半跟一些小官吏们玩牌,纸牌油渍麻花,都玩旧了,玩的是朴烈费兰斯,每次的赌注是四分之一戈比。但是有一回有人欺侮了她,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住一个小官吏的脖领子,把他从二楼扔出了窗外。这里没有任何因某个女人无端受辱而表现出来的骑士般的义愤;这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而笑得最厉害的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当一切顺利结束之后,大家又言归于好,喝起了潘趣酒。但是那个无端受辱的姑娘本人却忘不了这事。不用说,结果是她的思维能力遭到了彻底破坏。我再说一遍,我不善于描写人们的感情,但这里主要是幻想。可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却好像故意似的又更加刺激了这种幻想:本来应当付诸一笑,可是他却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尊敬开始对待Mademoiselle列比亚德金娜。当时在那儿的基里洛夫(这是一个非常怪的怪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是一个说话非常嘎的人;将来,您也许会看到他的,现在他就住在本城),于是这个一向不说话的基里洛夫,这时候突然发起火来,我记得,他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所以把这位女士当侯爵小姐一样看待,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她彻底打垮。我要补充说明的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有点尊敬这个基里洛夫的。您想,他是怎么回答他的呢,他说:‘基里洛夫先生,您以为我在取笑她;请相信,此言差矣,我真的尊敬她,因为她比我们大家都好。’而且,要知道,他是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这番话的。其实,在这两三个月中,他除了‘你好’和‘再见’这两句话以外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过。我当时在场,记得很清楚,最后她竟发展到认为他就仿佛是她的未婚夫似的,而他之所以不敢把她‘拐跑’,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许多敌人和种种家庭障碍,或者一些诸如此类的原因。当时闹了许多笑话!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当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不得不到这里来,临行前,他对她的生活作了安排,似乎给了她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生活费,每年约三百卢布,这是往少里说,如果不是更多的话。总之,我们姑且假定,就他那方面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活累了的人的逢场作戏和异想天开,最后,甚至像基里洛夫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活腻了的人的新的习作,目的是想看看到底能把一个发了疯的残疾女人弄到什么地步。他说:‘您是故意挑选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人,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一个蒙受永远的耻辱、动辄被人殴打的女人,而且您也知道,这个女人由于对您抱着滑稽可笑的爱而死去活来,而您却突然故意哄骗她,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这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一个人对于一个疯女人的幻想又能负什么特别的责任呢!请注意,他跟她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恐怕都没有说满两句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有一类事情不仅无法理喻,甚至开始谈论这些事都是愚蠢的。最后,就算这是生性古怪吧,但是也仅此而已,此外就什么也没法说了;可是现在却有人小题大做,故意制造事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这里发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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