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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娘

  2月末的龙王庙村还在萧瑟的春寒里蛰伏着。
 
  2018年的年三十,春天在大地上立住了身子后,就收拾起残冬,用噼里啪啦的炮竹和绚丽的烟花为它送别。但总有些寒冷还使着小性子躲在风里、躲在田地里、躲在赤裸的树干上、躲在高天的云里,甚至还躲进留守在龙王庙村人的眼睛里,心窝子里。
 
  正月十五还没过,龙王庙村里的学生娃儿、青年、中年、五六十岁还有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子,热闹了十来天的村子像被抽去了筋骨,伸不直腰身,连个大声说话的精气神儿都没了。一个村八个组,方圆几十里散落在唱郎沟两岸的沟边、山坡上。几个有着一二十户人家的庄院被肆意攀爬生长的藤蔓、杂草制造出让人畏惧的荒凉。四组的如花娘站在院场边老皂荚树下的青石台阶上送走了儿子一家人后,夜里的咳嗽都委顿了下去,空荡荡的心里灌满了房前屋后乱窜的风,只听得胸腔里呼呼的声响。
 
  如花娘感觉到睡在身边的王老汉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的脊背,把被子掖了掖。睁开眼,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如花娘感觉背心不再那么冷了。
 
  在双手闲下来的时候,如花娘就能听见那些困在胸腔里的风发出的呼呼声。陪伴这呼呼声响的还有圈里的猪叫,房檐下柴棚子里的十几个鸡鸣,皂角树下牛圈里的牛哞。如花娘就爱听猪呀鸡呀牛呀的叫声,只要它们一叫,如花娘就知道那是它们在喊她。如花娘心里明白不是它们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它们,她需要这些声音每天在生活里制造出的响动。王老汉越来越不爱搭理她了,从她决定下山去给儿子看门后这老汉就板着个脸进进出出。在迈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如花娘也寻思过以后的日子。那么多年累死累活的家里地里两头跑,如花娘都没觉得日子难熬得需要数天天儿过。老先人说: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那时就盼着一双儿女没病没灾地长大成人。如今女子出嫁,儿子在外打工也在外面成了家有了娃,自己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就害怕一个人待着了?老是想一个人住在这半山腰上哪一天死在屋里了都没人知道。如花娘知道自己不是那些村里人嘴里的老不正经,想男人了。十几年了,只能对着不应声的猪、鸡说上几句话,黑黢黢的夜里盼天明的日子如花娘真的是不想再过了。
 
  从后山搬到前山,从山腰搬到山顶,这几十年如花娘听的最多的就是风声,一阵儿一阵儿从河道里、从山顶窜上窜下的风,就像人。在如花娘的耳朵里边有哭有笑有撒泼有发怒的,风高兴了,风累了,风发脾气了……如花娘都听得真真的。但和王老汉生活了十几年,如花娘还是没摸透老汉的脾气。王老汉的儿女也都个顶个有出息。在外当官的当官,没有工作的也都住进了城里,各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隔上一两个月老汉都要进城,带上家里自产的时令蔬菜瓜果或是嫩包谷棒子或是新磨的麦面或是散养的鸡或是新菜籽打的油……但老汉很少让如花娘一起去。每次看见老汉一个人大包小包的往城里扛,如花娘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虽说老汉的儿女不是如花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但这十几年在这个家自己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逢年过节的只要他们回来,自己不都是锅前锅后忙着十碟子八碗碗的端上桌子,看他们吃得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这十几年哪一顿饭不是自己做,自己亲手端给老汉手里的;家里的洗洗浆浆,老汉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脏衣服他动过一指头?这屋里院坝哪一天不是自己又是抹又是扫,老汉动过一扫帚?为啥不管自己咋样做,在王家人眼里自己都是个外人?
 
  老汉进城了,五间瓦顶的土坯房对瘦小的如花娘显得格外的空寂。悬挂在西边羊山顶上的太阳刚落到山后面,暮色就像一张大网笼罩住了一切。鸡子上架了,圈里的猪安心地躺在饱食的梦里。如花娘拉亮电灯,关上大门,关上幺门,把即将到来的黑夜关在门外,从河道窜上来的风还是透过一切缝隙在如花娘的耳边呜咽。如花娘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翻出箱底两张发黄了的结婚证在灯下一遍遍抚摸。现在眼睛不行了,就是蹴在灯下也看不清结婚证上的照片,但就是闭上眼睛,如花娘都能看见那张四寸黑白照片里娃他爸和自己的样子。
 
  那样一个背一百多斤粮食都不喘一口气的人在煤窑挖了几年煤咋就跟不上气了?尘肺病到底是个啥子病?他的肺让煤灰糊住了,他的喉咙让煤灰给堵住了?挣下的钱又都花在他身上了还是没有挣回他的命。端坐在长条板凳上双手拿着语录本的他,当年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明勤劳的小伙子啊。右边腰身挺直也双手拿着语录本,留着一条一把粗的漆黑毛辫子的羞涩女子就是自己啊。十里八村的谁不说我如花长得俊俏,女红茶饭没有一样是落在村里女子后面的……娘活着说跟啥挣都不要跟命挣。如花娘想娘是对的。结婚不到十年就跟他出县出省的各个医院跑,在村里人的帮衬下才把他送上了山;十几年一个人挣命一样一心只想把两个娃养大成人;踏进王家的门,只想有个伴儿能搭伙过日子,却一直得不到人家儿女的待见……这不是命是啥啊?
 
  作为村里的贫困户,儿子通过移民安置政策的资金补助在河边建了两间水泥砖混结构的平房。儿子走的时候特意嘱咐让自己住下去帮忙照看房子。如花娘就跟王老汉商量一起住到河边,可说来说去老汉死活不答应。这不,今天就因为这事吵了一架,老汉就跑到城里儿子家了。这个村里剩下的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就是弱智瓜傻的人,就这还散落在山的皱褶里这儿一家,那儿一户。老汉犟得不下去,儿子交代的事又不能不听。如花娘一着急,胸腔里的风就呼呼地吹,吹的如花娘耳朵嗡嗡地响。那时自己走进王家的门就是害怕了一个人的日子,咋能就又一个山上一个河边地分开住?
 
  几年前如花娘就知道王老汉在房后自家的林扒里为自己和老婆固好了两棺坟。那天王老汉指着坟说:我死了不拖累儿女,享堂的棺材已经做了十几年了,坟也都用水泥砖头固好了,死了直接放进去就成。彼时,如花娘听了心里还不舒服了好多天。这几年眼看着村里孤寡的老人闭上眼睛等天亮,睁开眼睛等天黑,一天天数日子过,如花娘想自己总还有个人可以搭上一两句话,夜里还有个人在身边作伴,在自己病得不得动的时候,还有个人给递一杯水,煮一锅白米汤。死了简单,一了百了,但自己还活着,既然命还在,就得和王老汉搭伴过下去。
 
  再见到如花娘时,如花娘已经住到了河边自己儿子的新家。如花娘说:他还是舍不得山上的猪、鸡、牛,山上的地,山上的房子。我们就山上山下两头跑。我隔上两天腿缓过劲了就上山去给他做两顿饭,蒸一笼馍够他吃几天,他有时喂了猪,等鸡上架了趁天擦黑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山上……
 
  2019年五月,初夏的风还在龙王庙可劲儿地吹着。“哪天我和老汉谁都跑不动了,也只有各自顾各自了。”不知道是如花娘的声音太大,还是彼时唱郎沟的风太大,半个多月来,如花娘灌进我耳朵里的声音还鼓荡着我的耳膜。我不知道是我耳鸣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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