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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柴灶

  我大弟是泥瓦匠,虽已年届古稀,却至今没有歇手,几乎一年忙到头。先前我曾劝过他几次,说单靠种好你自家的责任田,就够吃够用了,何况还长年养着两头大母猪、承包着一个鱼塘,年收入相当可观,何必还要用瓦刀去挣那份辛苦钱?毕竟岁月不饶人,上下脚手架,哪还能利利索索,万一有点儿闪失,怎么办?可他每回总是回答:不是我不想歇手,实在是歇不下来。你不知道,如今农村哪还有年轻人学当泥瓦匠?乡里乡亲的盖楼修屋上门来请,我一年到头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都没有,哪能歇在家里不接活呢?再说了,即使我听你的话,不接盖楼修屋的活了,但至少方圆五里地之内,只要有砌柴灶的活,肯定还得由我这老将出马!

最后的柴灶
 
  退休之后,尤其是近几年,我回故乡小住的日子多了,才明白大弟讲的这番话是实情,的确是因为长三角地区民营经济发达,农村的青壮劳力不愁找不到企业的技术活做,像我大弟这样传统的泥瓦匠是找不到接班人了。而大弟砌的柴灶,既好烧,又省柴,成了一门绝活,远近闻名。前几年,他告诉我,砌一座柴灶三个工,工钱是500元。从前年开始,工钱随物价涨了,变成了600元。遇到雨雪天,盖楼修屋的活不能做了,但砌柴灶是室内活,可照做不误。因此,他比别的乡村泥瓦匠一年的收入要丰厚得多。新置柴灶,在农家是件大事,按习俗,是要请风水先生看了吉日才能开工的。而风水先生在乡间也硕果仅存,往往几户人家请的是同一个风水先生,选定的吉日也就自然是同一天。遇到这样的特殊情况,大弟并无分身术,但他几乎一户的活都不推辞,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去年秋天我回乡把几间平房加盖成楼房,是委托大弟请的施工队,为把住安全和质量关,他一直随施工队一起做活。突然有天收工时他来找我说:“阿哥,我明天不来你这儿照应了,要去给三户人家开工砌柴灶。”我惊奇地问:“三户人家怎能同时开工?”他回答:“当然不是同时开工,而是同一天开工。我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吃点东西后就骑电瓶车赶到钱家塘,6点钟开始,先给第一户人家打一个灶基,再骑电瓶车到邻近的邵家塘,7点钟开始,给第二户人家打一个灶基,然后回村,8点钟准时赶到国瑞家,开工做活。开工时要放鞭炮,你明天一听到鞭炮响,就知道我三家的吉日都没错过!先把国瑞家的柴灶砌好,三天后我就回你这儿来。那两户人家的柴灶,只能等到下雨天插空去做了。”
 
  国瑞是我本家的堂弟,因其父早年曾在上海的一家猪鬃厂做工,家庭成分好,“文*”时被公社选中,经简短培训,当上了大队的赤脚医生。改革开放后,农村医疗条件明显改善,他也就近乎失业了。几十年来他一直住在其父母留下的三间老屋里,成了全村唯一的无楼房户。去年春夏江南连降大雨,致使他家屋漏墙歪,被镇政府有关部门圈定为危房,三番五次来敦促他盖新房。幸好他女儿争气,大学毕业后与一安徽籍的同班同学结婚,一起在常州城里上班。但这上门女婿平日只得暂且与他女儿在城郊租房住,只是在节假日回村来与岳父母和其年幼的孩子团聚。雨季过后,国瑞的女儿女婿,东借西凑,筹措了十五万元钱,才拆了祖上留下的老屋,将就着盖起了一座新楼。
 
  新楼落成在即,结果在要不要砌柴灶的问题上,老两口与小两口发生了一场争执。小两口认为,新楼要一步到位,既然液化气罐已经用了多年,厨房就得像城里人住的单元房那样,干干净净。老两口则固执己见,说能节俭还是要节俭,好几亩责任田都栽了树苗,每年春上都要剪枝,剪下的树枝不用来当柴烧,岂不可惜?尤其是每年过春节,谁家不是要蒸几十笼年糕和肉馒头?不砌柴灶哪能行呀?……如今自然还是国瑞当家,柴灶也就照砌不误。
 
  在大弟到国瑞家干活的第三天傍晚,我估摸着新柴灶行将完工,就进国瑞家的新楼参观去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弟砌的柴灶也与时俱进了,全用白瓷砖贴面,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玉石雕成,晶莹温润,煞是好看。尤其是右上角开的一孔供奉灶王爷画像的神龛,那对称的几何形门楣图案,相当精美,宛如工艺品。我问大弟:“你这是到哪里去加工定制的呀?”未料他颇为自得地说:“我早就置办了一套电动制作工具,各种各样好看的图案,我都能做。如今农民的生活过好了,灶王爷也得住得考究些啦!你看,这柴灶一点儿也不土气吧?”
 
  就在这时,我的一位堂嫂和多位乡亲进了屋,叽喳喳赞许一番后就问新灶可以点火试烧了吗?大弟回答:“马上就好!”堂嫂随即告诉我,还是老风俗,新灶砌好后,举行生火仪式,要煮一锅面条请乡亲们围着灶台吃。他们和国瑞家同属一个村民小组,是一家派一个代表来祝贺新厨房开伙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村上有这样的习俗呀?”堂嫂笑了,说:“你不是早早就出去读书、工作了吗?四五十年前,谁家不是缺粮断顿,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哪还请得起这么多人来吃一顿喜面啊!”
 
  民以食为天。记得在改革开放之初,晓光作词、施光南作曲的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传遍大江南北:“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如今,我的家乡已提前步入小康,大弟为国瑞家所砌的也许是村上最后一座柴灶了。再过些年,随着城乡差别的日渐缩小和环保措施的不断强化,在我可爱的故乡,新建的住房上也许就不再会有炊烟飘荡了。想到此,我不禁深为大弟砌柴灶的这手绝活无人继承而感到高兴!到那时,不再用我相劝,他也该欣慰地收起瓦刀,安享幸福的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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