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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刘海儿

  我没有刘海儿已经很久了。
 
一帘刘海儿
 
  人到中年,额头横纹渐生,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帘刘海儿的掩护和帮助。可是,我的刘海儿哪去了呢?我这个丢三落四的人,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年的哪一天、哪一天的哪个时刻把我的刘海儿给弄丢了呢?
 
  曾经看过一组漫画:某君只有三根头发,这日晨起,他手拿梳子对镜梳妆,他决定用这三根头发梳个背头,结果向后一梳,掉了一根,只剩下了两根头发,他果断决定梳个中分,可是,向两边一梳之际又梳掉了一根,最后,此君郑重决定,用这仅有的一根头发梳个一边倒。
 
  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漫画里的某君。即使脑袋上的头发只剩了最后一根,也要拼命保持一个美好的发型。想想我的那帘刘海儿也是在这样梳来梳去的岁月中就这样被郑重地一根一根地梳没了吧。
 
  其实,我从来都不敢大声说我的刘海儿已经消失了。因为那样,我的刘海儿们就会集体跳出来强烈谴责我:“喂,难道不是你让我们前方去支援后方的吗?你这没良心的!”我将无言以对。
 
  人到中年,脑袋上的头发就像余生的日子一样每天都在减少,头顶开始像僧尼一样渐露些光辉,慌得我急忙把刘海儿们养长了全部梳上去,让它们集体汇入满头长发中,继续在风中飘扬,好让我整个人看上去依旧山河无恙,岁月静好。当然,我也完全可以倾其所有,把所有的头发都梳到前边来,以保证乌云压顶并垂下一帘厚厚的刘海儿以示体面,可如果那样,我的后脑自会骂我没脑,我总要顾全大局。
 
  据说每颗脑袋上都长着至少十万根头发,想想十万大军驻扎在我们的头颅之上,盘踞在我们肉身的制高点,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自古以来,所有的理发师们都骄傲地宣称自己掌握的是“顶上的功夫”,这一点,就连顶级的武林高手都没敢反对。衣裳们包裹的全是果*体,头发们覆盖的都是光头。果*体们因为穿了不同的衣裳而分出了富贵与贫贱,低俗与高雅;光头们因为覆盖了不同的头发而显露出不同的追求与修养,味道与风情。人没头发,如西湖无柳,李白无酒,如四季无春,多少都有些遗憾。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光头也是一种发型。
 
  人秃了脑袋自可与日月同辉。男人们自可顶着一颗鸭蛋为这世界增添些光明,即使半秃,也常常会“地方支援中央”,用几缕残发笼罩着智慧的脑壳,时刻呈现出月朦胧鸟朦胧之意境,着实可爱得紧。女人们却不敢这样。男女平等吗?至少在头发的问题上永远都不敢苟同。女人的头发,盘上去是顶上的风景,泻下来是肩上的瀑布,是脑后的江河,是唱给人间的情歌。女人无发,何以雌风浩荡?何以关关雎鸠,君子好逑?要知道,千古以来,秃着一颗脑袋还能挽住君心的只有一个感业寺的武媚娘啊,连第二个都没有。
 
  偏我天生就是个头发少的,我所有的亲人们都告诉我贵人不顶重发。我常常流着口水艳羡着别人头上那雄狮般蓬勃的厚发,艳羡着人家冬天可以当围脖夏天可以捂出痱子,而我空活半生,竟连一个痱子都没长过。我究竟还有几根头发?我恨不得每天都数上一遍。
 
  门有门帘,窗有窗帘,我怀念着我的那帘刘海儿和在刘海儿的荫护下曾经光洁如玉的额头。我开始用桃木梳子勤奋梳头,像农人精心耕耘自己的田地。我开始把每天掉落的头发都小心收起,一根也不放过,储满了一个又一个香囊,即使出门也不例外。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我只是想颗粒归仓。
 
  我曾尾随一位梳着两条大辫子、步态出尘肤色美好的女子达三条街之久,看她脑后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长辫长及脚踝,辫梢儿上两只鲜艳的红蝴蝶在她身后一甩一甩地动,总也看不够。回家后仍在想:那么长那么粗的两根大辫子,她睡觉时是放在被窝里呢?还是放在被窝外呢?那晚,我失眠了。
 
  也曾心血来潮买过一顶用真头发做的假发,薄薄的一层披肩发,有刘海儿,居然花掉我七千多银子。那假发戴着毕竟不怎么舒服,我只戴过一次就把它收藏起来了。买假发回来的火车上,我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银盆大脸的美妇人,她硕大的脑袋上至少长着四十万块钱的好头发!那晚,我又失眠了。
 
  四十岁以后,我的额前就不再有刘海儿了,脑门光光,无依无靠,正好做一名勇士,直面惨淡或幸福的人生。我不再羡慕别人变化多端的发型,我的发型只有一种,自由生长,长发及腰。我对我的头发们说:“我对你们的政策是来去自由!”
 
  我的头发们知道我所有的身世和秘密。
 
  她们记得我梳过的所有发型,她们记得老祖母给我梳头时那双慈祥的手有多温暖;她们记得父亲给我梳头时有多么的耐心和疼惜;她们记得母亲从年集上给我买回的头绳和辫花们曾带给我多少尖叫的惊喜;也记得我十八岁结婚那天盘起的华美发髻曾照亮过整个秋天……后来,给我梳抓髻的老祖母走了,再后来,给我编麻花辫儿的父亲也走了,给我买红头绳的母亲也病倒了,再后来,只有十岁的弟弟把我送到了婆家,那人大我六岁,如父如兄,他喜欢梳理我的一头长发,他的手很热。
 
  据说人生是从四十岁开始的,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刚走了两三步就做了外婆。我现在每天和我的头发们相亲相爱,相互温柔以待。我不再企图数清她们,我怕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和三岁的小外孙女一齐骂我:“幼稚!”
 
  我常常在对镜梳妆时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每天都会在藤椅上补年轻时没有睡够的觉,每天无数次被自己的鼾声惊醒。孩子们常来看我,连我的小外孙女都已经人到中年,青春不再。有时,风会把我的重孙女给吹过来,她袅袅婷婷,长发在风中猎猎,她饱满美丽的额头上覆盖着我的那帘刘海儿,刘海儿下一双若隐若现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有风吹来,吹乱了我们的眉眼儿,还有我一生的岁月和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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