霾的联想
2021-11-24 网友提供 作者:张怡微 点击:次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上海度过真正的冬天。这令“真正”悄然而至时,略有些奇妙的惊异。事实上,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人们尚不知道“霾”为何物,日复一日的冬季清晨,与陌生的集体飘进无始无终的迷雾里是常见的。自行车的铃声足以清脆地打破它,或是人们口中哈出的热气自然与之交融,没有丝毫恼怒。而如今,空气却成为了人人心头的背景噪声,像一种健康意识的勉力熏陶。这种对于绝对健康的极端向往,不免令死亡显得更加冷酷。作为一个亚健康的人,我十分频繁地拷问自己健康有什么用。可仿佛除了更舒适的虚度,并无他用。人们抵抗污染的空气,实际上是在抵抗无常命运的强力。无疑这是徒劳的,但也无非是一种尝试,要将无常纳入有常,将科学之于命运的篡改之力发挥到可控范围之内。如同卡尔维诺所言: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这令我想起,最近看的两部电影。
《寂寞心房客》里,公寓的电梯坏了,二楼的那位先生不愿意支付维修费用,因为他认为自己不会使用电梯。随后,他被全楼限制使用电梯。因为一场受伤,他开始使用轮椅,于是即使居住二楼,他也不得不偷偷摸摸地乘坐电梯。他仔细地记录了电梯运转时间,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没有人会使用,于是他在那个时间出门,推着轮椅滚过重重迷雾,去医院的自动贩卖机买食物。在那里,他遇到了出来抽烟的女护士。护士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脱口而出:“我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这个谎言令他之后全部的行为都围绕着“摄影师”来型塑。他开始背上一个傻瓜相机出门觅食,用拍立得的照片制作影集,对着电视机里的自然风光拍照,护士问他,“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埃及好玩吗?”他只能说,“当地人很热情。”当他最终鼓起勇气对女主说,“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女主同意了。然而,隔天的凌晨四点半却笼罩着各种扰攘,电梯被卡在一楼无法开门,为了给女主拍照,他不再介意被人发现,疯狂地咆哮,扒开电梯门,甚至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走过工地,走过夜晚湿气与粉尘的萦绕,走到天亮。他倚着墙对女主说,“你笑一笑。”她回答,“我笑不出来,不然你说个笑话。”他说,“其实我不是摄影师,我的相机里也没有胶卷。”女主这就笑了,以为这真是一个笑话。
而《我记得》则更为残酷。老人院中,一位丧偶的老先生得到一个病友提点,告诉他他曾经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受难者家属,杀害他家人的行刑官隐姓埋名生活在德国数十年。老先生有失智症,睡一下醒来就会忘记所有的事。于是,病友将这一切都写在信上,老先生也在手臂上写着“读信”。他的另一条手臂,刻着犹太囚犯的编号。他以为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一路出发去报仇,路遇许多人,有同情他的囚友,或是纳粹二代。他睡睡醒醒,一再清洗着自己的记忆,又通过那封信唤醒知觉。直到最后,他找到了那一位行刑官。行刑官意外抱住了他,告诉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他却拿枪指着他,逼他在子女面前承认自己是罪犯。行刑官万般无奈,告诉他,“其实你也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你手臂上的编号与我连号。”他们曾经一起杀人,后来又一起隐姓埋名。最后老人杀了对方,自己也饮弹自尽。新闻播送时,那位老人院的病友如释重负,他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受难者。他指使一个失忆症纳粹重走创伤之路并完成了自相残杀。
这两则小品,均是记忆再造,均是一种身份的布置及命运的控制。是我们本已习以为常的霾害,终于通过唤醒的方式,重新建构观看的方式。会这样想,是因为地球并不会毁灭,无论pm2.5冲破多少极限。会毁灭的只有人类,只有这因无知而舒适的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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