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故乡
时间:2021-11-15 作者:荣筱箐 点击:次
列车飞速前进,我正昏昏欲睡,听到列车员报出“下一站石家庄”时,突然就清醒了,就好像夜半梦中迷了路,正急得原地打转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这边儿”。
前一天下午,我才从美国回到中国,在北京匆匆过了一晚,就上了这趟开往武汉的高铁。这次回国10天的时间,我要去一大堆从来没去过的城市,见一大堆从来没见过的人,包围在“您”来“您”往,恨不得把酒杯“低到尘埃里”的客气中,却没时间去约那些可以喝到掏心扒肺、哭诉往事的朋友,甚至都没时间回一趟家。这一趟火车在石家庄站停留的三五分钟,就成了我此行中离家最近的时刻,不容错过。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看,这时候列车正行进在大片的田野中。到底是北方的田野,庄稼都长得横平竖直,很有担当的样子。田间偶尔闪过一条条柏油路,通往远处的村舍,两边都是笔直的白杨,路面和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只有初夏才能见到的那种洋洋洒洒跳跃着的光。这时候我已经激动起来,那些柏油路,每条看上去都像初中时老师带我们骑自行车去参观新农村时走过的那一条,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凡是这样的路,都应该叫“康庄大道”,而看到了这样的“康庄大道”,就意味着快要到家了。
不知过了多少条“康庄大道”之后,列车果然进站了,可车窗外的景象让我的心凉了半截。一座我不认识的明光锃亮的车站,轨道上停着些我不认识的子弹头列车,车站外面是我不认识的高层住宅楼群,镶嵌在我不认识的天际线中。
基本上,除了站牌上那几个汉字,这里的一切我都不认识。其实严格说来不是不认识,而是认不出。差不多每一座中国城市的每一个火车站,看上去都是这个样子,故乡和远方没啥区别。
我跟这个城市不算熟,这完全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生活了19年,和在纽约生活的年头一样长,可那时候我整天都在幻想外面的世界,从来没仔细看过身边的景致。
但我毕竟跟它有过渊源,也见过它在复制时代到来之前与众不同的模样。这大多是因为我妈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1926年,她的爷爷何轶尘创办了這座城市的第一个西药房,取名普惠。普惠大药房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风风雨雨里存在了40年,直到被收归国有,变成了今天的康宁医药商场。
我没见过这位太姥爷,却听到过关于他的种种江湖传闻:如何在科举考试中撰文批判科举制度激怒考官,如何上了日本人在天津办的洋学攻读药学,如何在军阀部队当了司药,如何白手起家创办药房,如何因为给八路军供药被日本人通缉四处逃亡,最后还是被抓住打了个半死……这些情节本来比电视剧还精彩,可那时候家里人讲起这些故事,我从没用心听过,就像我从没认真对待过这座城市。
人在年少气盛时,总以为长辈们的故事都是用来遗忘的,而故乡都是用来逃离的,总以为它们反正哪儿也不会去,只要你愿意回去,它们就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等明白过来时,长辈们已经带着他们的记忆走远了,故乡也已经面目全非。
太姥爷留下的四合院,是石家庄市中心中山路上同乐西胡同里最气派的宅子,两扇大门上钉着九九排开、大过我手掌的铜钉,门在青石门洞里关开,发出轰隆隆如雷鸣的响声。只不过我记事的时候,东西厢房已经归了公,住进了其他两家人,姥爷姥姥、两个舅舅和他们的妻小都被挤进三间正房。
在这个院子里,我度过了一段野生放养的童年时光。我姥爷是老太爷的长子,可他对做生意完全没兴趣,一心钻研奇门数术。就是在这里,我跟他学会了鸡兔同笼的算法,字典上都查不到的生僻汉字的读法,看他为了制成永动机用磁铁块进行各种古怪的排列组合,没事的时候还把他养的各种花色的蛇偷出来,缠在胳膊上站在胡同口嘚瑟,吓得路人落荒而逃。那时候我五岁。
同乐西胡同口有个甜食铺,整个石家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后来我在美国每次听到有人用“小孩子进了糖果店”来形容激动的心情时就会想起这儿。那里卖的红豆糯米稀饭,每粒米都熬得黏稠滑润,每个豆子都翻开着花,盛在碗里冒着氤氲的热气。只放一小勺白糖,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里,恰到好处地夹裹着粮食的原香。如果表现好,加上死乞白赖地央求,大人们就会再给你配上一个刚出锅的麻球,咬一口嗞嗞冒油、里面的红糖馅会烫到舌头的那种,就算拿整个世界来换也值得。
出了同乐西胡同就是繁忙的中山路,火车站就在左手边,但那是个绝对不准小孩子一个人涉足的地方——据说那里到处是“拍花子”的,用一种神奇的药水涂在手上,小孩子闻了就会不哭不闹跟着陌生人上火车,在一个没有甜食铺的遥远地方开始一种苦难人生。右手边走不远就是人民商场,我从小讨厌逛街,可这里处理的零碎布料是我妈的最爱,这些布料后来都成了我的裙子,因而这也是世界上我唯一有过好感的商场。
我考上重点中学的那个暑假,曾经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成绩不错却因一时失手没考上高中的同学——她在那里卖皮鞋。在那种慌乱地错开眼神、假装跟身边的人谈笑风生的尴尬里,我尚未成型的人生观被彻底颠覆。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我一生中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幸运而已。
中山路上的杂耍不外乎几个酒杯底下放几个红色小球,来回翻转那套常见的把戏,偶尔来几个耍猴的外地人,小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路中间任何时候都是车来车往,当然大多是自行车。但有一两年国庆节,整条马路禁车,人们早早就摆着小马扎来到马路中间卡位,待天一黑看漫天烟花在头顶绽放。不用登高,连小孩子都能看到。那时候没什么能遮挡视线,所以人都能看得很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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