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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寻故乡(2)

  突然有一天,这些全都消失了。老火车站废弃了,据说成了博物馆,不苟言笑的人民商场也被花枝招展的现代商城取代,老宅子、甜食铺、同乐西胡同和那里所有的胡同全都荡然无存,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全都各奔东西。
 
  但那是哪一天呢?那一天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完全没有记忆。也许并不是一天,也并不突然,它们只是在我没留意的时候,像烟花一样一瓣瓣地熄灭,融进了历史的夜色。
 
  而我也在这座城市没留意的时候,在一个下雨天,上了一辆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悄悄离开了它,几年以后又上了一架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越走越远。再回来时,这里已经和中国、世界的大部分城市没有区别,到处高楼林立、霓虹闪烁,遍地是连锁店、广告牌和手里拎着购物袋心满意足的人们。城市仍然是那个城市,可这里的街景如果被连根拔起来,植入其他任何一个城市,也毫不违和。
 
  城市的同质化在世界范围里都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儿。这首先是从建筑开始的。一个地方的建筑原本是与本地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文息息相关的,光源、降水量、冷暖和当地盛产的建材都应在设计师的考虑之内。但“二战”以后,科技的进步使得这些地区因素不再重要,随便在哪儿建出一个钢筋水泥带空调的高层都不费吹灰之力,建筑逐渐失去“家乡的本色”。
 
  美国的情况尤为典型。“二战”后的美国刚好走出30年代的大萧条,回到国内的老兵潮和迅速成长的婴儿潮使人们对房屋的需求大增,国家优惠的购房政策也使更多人开始考虑买房。地产商抓住时机,在地广人稀的郊区大兴土木,用一样的图纸,无须花费太多心力,就能把成本降到最低,迅速建成大批住房,发展起新兴小城。住进这里的人们只能开车出门,汽车市场空前火爆,多出来的汽油税又被用来修建统一模式的高速路,把那些原本谁也不认识谁的多胞胎小城连接在一起,方便大家认亲。
 
  也是在战后的二三十年间,麦当劳、肯德基、沃尔玛这些标准化连锁店横空出世,追随着购房的人流开始占领美国小城,成了城市同质化的重要推手。人们生活便利,无论在哪儿都可以在同样的快餐店里吃饭,到同样的大卖场购买同样品牌批量生产的物品,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一模一样的家。
 
  你到美国来时,如果有闲心可以到那些叫莱维顿(Levittown)的小城逛逛,很多州都有。它们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全都是一家叫作LevittandSons的开发商按同一个模子建成的。
 
  这也是美国城市规划史上所谓“城市更新”的鼎盛时期,包括纽约在内的大城市在规划布局方面被追求光鲜、现代、“高大上”的思路左右,大而无当的建筑动不动就从天而降,阻断几个街区,住宅小区动不动就被高速路断为两截。原有的社区群落被打散,人成了建筑的附属。纽约社会活动家简·雅各布斯在她1961年出版的名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痛陈过“城市更新”对城市生活几近毁灭性的打击。要不是她高瞻远瞩带头抗争,纽约像格林威治村这样特色鲜明的小区恐怕早已被豪华的高楼区取代。
 
  在1996年9月号的《大西洋月刊》一篇名为《家不成家》的文章中,作者这样描述这种差不多席卷全美的景象:
 
  “驱车上路,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丑得令人窒息——那些大盒子商场、办公室单元、汽车配件店、地毯店、停车场、一群群假模假式的房子、各色广告牌和塞满了车的高速路——这一切好像都是妖魔鬼怪为了折磨人类而设计出来的。”
 
  而相比之下,以前那些建立在与本地风物相协调基础之上的建筑和群落就完全不同,它们“使我们微不足道的生命有了意义和尊严……我们是一个更大、更有意义的有机体的一部分,这个更大的有机体也关乎我们的存在,因而我们应当尊重自己,也尊重身处同一个有机体的其他人,不论先来后到”。
 
  如今这种大盒子式的雷同已经成为美国人同仇敌忾的箭靶,“大盒子”商家的进驻计划在任何地方都会引起抗议示威,大城小镇都开始走挖掘地方特色、突出个性的路子,但城市的同质化并未因此减弱。去年《纽约》杂志刊载了一篇题为《让人无法忍受的城市雷同》的文章,作者花了7个月游历全美,本想寻找各地与众不同的景象,却发现每个小城都不出意料地有几家个性咖啡馆、寿司店、出售本地特色鸡尾酒的高级酒吧和手工啤酒工坊。这些本是非连锁的特色小店,但他们表现个性的手法却大同小异,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咖啡店看到的装饰,不久以后就会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家咖啡店里再现;每家特色店里前来光顾的年轻人,扮酷的样子也都差不多。
 
  这样的个性店铺和社群在简·雅各布斯的年代可能会被视作一个城市社区的理想状态,而时过境迁,在反抗雷同中产生的个性竟也像当年摇滚青年必备的长发和破洞牛仔裤一样被批量生产,变成另一种形式的雷同。这真是足够讽刺,大概锐不可当的新潮流和崇尚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一样,长着长着都难免“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可是从那种“同”变成这种“同”在美国毕竟还是用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在日新月异的中国呢?这种速度,身处其中的人可能不觉得,一个缺席了太久、猛一落脚的人真的会眩晕。
 
  这次行程里,唯一让我有了“找到家”的感觉的地方,是煙台的一个住宅小区。这个被我无心误入的小区看上去有些年头,大概因为不是一线城市,躲过了一些“灭绝师太”式的整改。
 
  黄昏时分,小区中心的小广场周围密密匝匝布满了摊位。一块钱一根的冰棍,放在大纸盒子里卖的没有独立包装的饼干、馓子、江米条,论堆卖的黄瓜、西红柿,铺了一地的廉价袜子和内衣,刚捞出来没多久的活着的海货。老邻居们拎着篮子纷纷出动,家长里短地聊着,却不会错过任何可以低价包圆儿的好东西。小贩和顾客熟络地打着招呼,一边讨价还价,一边聊两句关于城管的事儿。孩子们在小广场上追打嬉闹,几个老头儿坐在旁边的石头桌椅上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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