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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琴涅格人(3)

 
  ……大家一齐打他,拳脚交加,您明白,这些人饿得心狠了。他们把那个人打得人事不知,然后各自走散。老板吩咐人往帐房先生脸上泼水,随后就塞给他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那个人收下来,而且还挺高兴,因为实际上,慢说给十个卢布,就是给三个卢布,他也会答应钻进绞索里去。是啊。……到了星期一就又有一伙工人来了。他们只好来,没地方可去嘛。……到星期六就又是那一套。……”客人翻一个身,脸对着长沙发靠背,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什么话。
 
  “喏,还有一个例子,”日穆兴接着说。“有一年,您明白,此地闹一种叫炭疽热的瘟疫。那些牲口啊,我跟您说吧,象苍蝇那么纷纷死掉。兽医到此地来,下了严厉的命令,要把死牲口弄到远处去,深深地埋进地里,浇上石灰浆等等的,您明白,这都是根据科学的原理。我那匹马也死了。我就按照种种预防措施把它埋了,单是在它身上浇的石灰浆就有十普特。您猜怎么着?我那两个小子,您明白,我的宝贝儿子,夜里却把马挖出来,剥下它身上那张皮,卖了三个卢布。您瞧瞧。可见人并没有变好,可见不管你怎么喂狼,狼总是往树林里瞧。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事真叫人深思啊!不是吗?您认为怎么样?”
 
  突然,在房间的一边,有一道电光在护窗板的缝隙里闪现。暴风雨之前,天气总是闷热,蚊子不住地叮人,日穆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默想,唉声叹气,哼哼唧唧,自言自语:“对了,……是这样”,怎么也睡不着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隆隆的雷声。
 
  “您睡着了吗?”
 
  “没有,”客人回答说。
 
  日穆兴就起床,穿过客厅和前堂,两只光脚吧嗒吧嗒地响着,到厨房喝水去了。
 
  “世界上,您明白,最糟糕的是愚蠢,”过了一忽儿,他端着个水瓢走回来,说。“我那个柳包芙·奥西波芙娜正跪在那儿祷告上帝呢。她每天晚上都祷告,您明白,她咕终咕咚地叩头,头一件事就是祷告上帝把她的孩子送去上学,她生怕孩子们象普通的哥萨克那样去当兵,到了那边,背上挨一军刀。不过,要上学就得有钱,可是上哪儿去找钱呢?你就是拿脑门碰破地板,没钱也还是没钱啊。其次,她祷告是因为,您明白,任何女人都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不幸了。我是直性子,什么事也不想瞒住您。她是穷人家出身,教士的女儿,所谓僧侣阶层。
 
  我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娶她的。她家把她嫁给我,一大半是因为家里没有吃的,受穷受苦,我呢,您看得出来,毕竟有田地,有家业,喏,不管怎么说吧,我好歹也是个军官;您明白,她嫁给我要算是高攀了。我们结婚的头一天她就哭,后来一直哭了二十年,就象俗话说的,眼泪没干过。她老是坐在那儿,想啊想的,想心思。请问,有什么可想的呢?妇道人家能想点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想的。老实说,我是不把娘们儿当人看的。”
 
  那位律师猛的坐了起来。
 
  “对不起,我觉得有点闷热,”他说。“我要出去。”
 
  日穆兴一面继续讲女人,一面走进前堂,拉开门闩,两个人走到外面。正巧一轮明月在院子上面的天空中浮动,这所房子和堆房在月光下显得比白天还要白。在草地上,在黑色的阴影中间,铺开几条明亮的月光,也是白的。从这儿可以看到右边远处的一片草原,草原上空宁静地闪着繁星。一切都神秘,无限地遥远,人仿佛望着深渊一样。左边,草原的上空堆积着酝酿雷雨的沉重的乌云,黑得象煤烟似的。乌云的边缘被月光照亮,似乎那儿有些峰顶盖着白雪的高山以及漆黑的树林和海洋。电光闪耀,传来轻微的雷声,好象山上正在打仗似的。
 
  ……
 
  田庄附近有一只小小的猫头鹰单调地叫着:“睡啦!睡啦!”
 
  “现在几点钟了?”客人问。
 
  “一点多钟。”
 
  “离天亮还早着呐,真是!”
 
  他们回到房子里,又躺下。应当睡着才对,下雨以前,人照例能睡得十分酣畅,然而这个老人却喜欢想一些重大而严肃的事情。他不只是想,而是要反复地琢磨。他琢磨着死亡已经临近,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最好不要再这样游手好闲,让时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地浪费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最好给自己想出一种什么大事来干,比方步行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者象这个年轻人一样戒绝肉食。他又想象人类不再杀死动物的时代,想得那么生动,那么逼真,倒好象他自己正在经历那个时代似的。可是忽然,他的脑子里又都乱糟糟,一切都不清楚了。
 
  雷雨已经过去,可是乌云还留下一点边缘,雨还在下,轻轻地拍打房顶。日穆兴起床,伸着懒腰,因为年老而哼哼唧唧,眼睛瞧着大厅。他看出客人没有睡着,就说:“在高加索的时候,您明白,我们那儿有个上校也是素食主义者。他不吃肉,从来也不打猎,也不许部下去钓鱼。当然,我明白。一切动物都应当自由地生活,享受生活;只是我不懂:猪怎么能随便走来走去,没有人管。……”客人爬起来,坐好。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现出烦恼和疲乏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累得要命,只是他那温顺、柔和的心不容许他用话语把他的气恼表达出来。
 
  “天已经亮了,”他温和地说。“劳驾,请您吩咐他们备马。”
 
  “这是为什么?您等一等,雨就要停了。”
 
  “不,我求求您,”客人恳求地说,声调里带着惊恐。“我得马上就走。”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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