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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潮的王国维

  到海宁去看潮,远远地那潮就涌来了,可是江堤上人声嘈杂,几乎盖住轰轰的涛声。我的观感就像看默片,钱塘潮无声地流过来,又无声地远去。
 
听潮的王国维

  潮声其实很响,不是尖细,是沉雷的呜鸣,能够迈过大堤,越过树梢,一直传到大树后面的一条街上。街上有座老宅,王国维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
 
  老宅里挂了一块“娱庐”的匾,那应当是宅子主人的自诩或寄托。单看匾上那两个字,你会以为宅子里充满笑声和阳光,但要是比对实物,那处乡间民居其实沉闷得很,一点也不有趣。王国维的启蒙老师是他父亲,这个老秀才给自家住宅冠了个娱乐性的名字,但对儿子的教育却没有体现娱乐精神。王国维的忧郁气质就是在这样的家教氛围中养成的。
 
  娱庐的优势是观潮便利,和钱塘江只隔了一道江堤,坐在窗前就能听到潮声。潮声是有内涵的,没有阅历听不懂。听不懂就是噪声,听得懂才是潮音。许多寺庙都叫潮音寺,可见潮水的涌动不安中藏了妙谛和真言。我不太相信王国维有多喜欢看潮。看潮是成年人的游戏,这个神情黯淡的少年人,喜欢的是安静,安静地读书,安静地书写。庭院中有棵枫树,长得不活泼,风来了,叶子也懒得动。这样的树,鸟不喜欢,鸟宁愿歇在墙头上看风景。墙头的对面是几扇格子窗,窗后是书桌,桌后坐着王国维。这个寡言的少年鸟还是不喜欢,“真无趣啊”,鸟嘀咕了一声,飞走了,丢下愈加安静的娱庐。
 
  鸟的评价是对的,王国维不是有趣的人。海宁出过两个名人,徐志摩和王国维。徐志摩西装革履,会写情诗,又会撩妹,很讨大众喜爱。王国维的形象有点惨,容貌不理想,脑后还垂一条辫子。辫子是清朝的象征,清朝都灭了,你还存着这个象征,你不就是个封建余孽么?当时人就是这么讥笑王国维的。王国维根本没必要当清朝的死忠粉,因为清朝对他没有什么恩典。他虽满腹经纶,搏到手的功名和其父一样还是个秀才,但他对清朝始终怀有崇高的敬意。清朝推翻后,当局号召国民剪辫子,甚至说了狠话,不剪就治罪,但王国维不剪,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废帝溥仪请他到紫禁城当南书房行走,这个“行走”就是给皇上当老师,所谓帝师,这是了不起的恩宠。王国维进宫去谢恩,脑后拖着辫子,而接受跪拜的溥仪,早已剪了辫子,理了个三七分的西洋头,还抹上闪亮的发胶。没过几天,溥仪又赏给王国维一个特权,允许他在紫禁城内随意骑马。这个特权,王国维一次没用过,宫中都是光溜溜的石板路,适合坐轿而不利于骑马,何况王国维家也没马厩。溥仪很有幽默感,他叫别人骑马,自己却在宫中骑自行车开小轿车。这个皇上哪里是宠幸王国维,明明就是戏弄人。不久溥仪被逐出紫禁城。溥仪的损失是丢了居住权,王国维的损失是没有南书房行走了,也没有那么一片大场子骑马了。他和溥仪小朝廷的亲密史就此结束。王国维学问大,不必担心失业,很快就被清华国学研究院聘为导师,他给学生上课,头上仍然顽固地留着那条丑陋的小辫子。
 
  王国维和徐志摩除了籍贯相同,其他方面就像反义词。譬如他们的死亡方式,徐志摩是坐着飞机撞上了山头,死得很被动,又死得轰轰烈烈,王国维则是主动求死,但死得寂静无声。
 
  那天上午,王国维去了颐和园,先点一支烟,安静地吸完,然后才将自己安静地扔进昆明湖。王国维留有一份遗书。记得第一次阅读他的遗书,看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八个字,仿佛遭了电击,脑子嗡的一声,别的事都抛开了,光顾得计算自己离五十还有多远。
 
  我那时大约三十刚过,觉得自己没理由比王国维活得更久。渐渐地,这种冲动平淡了。我喜欢他的《人间词话》,还在“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些句子下面画红线,但对死已经没有兴趣。活着吧,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活过了四十、五十和六十。这是成功么?如果是的,那王国维就不是一个成功者,他只活了五十岁。
 
  他的死被定义为“自沉”。还有谁自沉过?历史上有个屈原。王国维投水的时候碰巧被人看到,这个目击者随即变成施救者,将他打捞上岸。这是违背王国维意志的,他想自沉的愿望其实是夭折了。这一点,屈原做到了,屈原是教科书式的自沉,沉入水底,葬于江鱼之腹。屈原的死性价比很高,给我们留下了一堆遗产,比如吃粽子、划龙舟和过端午。徐志摩的死为八卦报纸和沙龙聚会提供了若干天的花边新闻和兴奋点,死得也很有价值。
 
  反观王国维,他的死留了什么下来?昆明湖多了一块纪念碑,此外好像就没有了。一定要说有,那就是王国维留了一个谜给我们。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赴死?整个中国都想破解王国维的死因,可是分析越细致,分歧反而越大,到底是殉清、殉情、殉时局、殉文化、殉冲突还是殉自我,至今仍然无解。一个人的死因演变成旷日持久的学术讨论,而这场高冷的学术讨论又转型为普罗大众饶有兴趣的历史之谜,王国维死的意义大概就在这里了。
 
  学术很无聊,历史很有趣,无聊是因为我们不懂学术,有趣是因为历史的表层皮肤允许我们触碰。此处不能有野心,如果谁想透过表皮探索历史的内心,他的感受同样会是很无聊。我们对王国维也不能抱有野心。
 
  王国维自沉处的纪念碑上有这样的铭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被你完全理解的独立已不是独立,被你完全参透的自由也已不是自由。独立与自由都表现为一种凛然的距离感,那段距离就是独立与自由的高贵。为什么要深度打扰一个人呢?我们只想和王国维有一个肤浅的接触,这样的接触只需伸出一根手指,那轻轻地一碰将成为我们永久珍藏的印象。回望指尖,在那一碰之后,上面已经有了“困局”“纠结”“抗衡”“解脱”这些词汇。这些词汇缠绕过屈原,缠绕过王国维,其实也在明里暗里影响着我们的人生。因为这些词汇,我们和王国维仿佛亲近了一步。
 
  娱庐前有王国维的雕像,一大块未雕琢的石头代表他的身体,只有头部刻得具体,狭长的脸,圆圆的眼镜,镜片后射出冷冷的光。王国维面朝钱塘江,方向正确,但他不可能看到江水,因为一排树挡住了他的目光。树后还有高高的江堤,需要爬到堤上才能看到钱塘江。成为雕塑的王国维,如今只能听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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