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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扁猪芽儿相伴的岁月

  在我生活的内蒙古东部的呼伦贝尔高原上,生长着一种橄榄绿色小草,它长于路边,沿路而活,伴人迹而生,它同我的生命紧密相连,息息相关。早年大岭人家养猪,吃这种草长壮长肥,故而大岭人认定,它是猪食的最丰盈的饲料,故称它扁猪芽儿。
 
  大岭人说,扁猪芽儿是伴人草。它是山野最早发绿的草,其根粗而壮,茎曲而细,叶如多个蝌蚪盘茎而长。就其生长的地块而言,哪里有人迹,哪里就有扁猪芽儿。它从不孤单生长,一生便是一大片,表面上它们是个体,当它们匍匐在地上,枝蔓相连,难分你我,像织就的大幅地毯,把黑土地遮盖得一丝不露,其铺展于房前屋后,山路两侧。更让我惊奇的是,拿铲刀挖掘其根时,发现其根脉相连,切断这个,连着那个,拉出这个,那个仍深扎土里,它的根,像潜在黑土下的一张生命的网,连接成片的大网。
 
  对扁猪芽儿,我曾有过许多疑问:它为什么长在路边,长在房前房后,长在人们耕种的地垄上?它为什么不像别的草,长在水丰林密的山上?山谷里的野芍药、野刺玫、狼毒草和燕尾草,这些草本植物借着山野的灵气,比平地里的同类高壮许多,好像它们的习性中即有伴生因素,借众势而强身、安生。而扁猪芽儿与众草不同,路边和山岭上最早生发的一缕淡绿,那一定是扁猪芽儿。
 
  当众多树草尚未醒于残冬噩梦,当广袤山野尚在枯黄中沉眠,当南飞的燕子双翅紧缩尚惧大岭春凉时,山里人最先看到的就是扁猪芽儿的可人淡绿,不管路面宽窄、曲直,不管路途远近,不管大路小路伸延何方,扁猪芽儿随路而生,随路而长,随路形成自己的风景线,传达春的信息:沉睡了七八个月的大兴安岭,看累了枯黄,看乏了黑灰,看厌了惨白,熬过了严冬的大岭人,望眼欲穿地盼绿色,而此刻,大路、小路、曲路、直路的两侧,最先泛绿的就是扁猪芽儿,新绿炫目,生机绽放……
 
  五月里,行走的路人,不管是离家的,还是归家的,常被这一条条的新绿,惊得疲惫顿消,脚步加快,恨不得一步到达目的地。路上相遇的人们,不管遇上谁,都会忍不住说:“看到了吗?路边的扁猪芽儿都绿了!”这听起来平常的话,却能在大岭人的心里打上一年的好运气,好像第一个见到绿色的人就是幸运者。早绿的扁猪芽儿,似乎是上苍送来的美少女,青春、靓丽,充满了生机、遐想,充满了追求、渴望。
 
  扁猪芽儿是春夏秋三季的长生草,其不但装点山里的景色,更参与大岭人的生活,提升了山里人的生命活力。它从五月萌绿,不出半月,即长壮了茎,长大了叶,密密麻麻连成片了,随之就到了为人们奉献的时节。每家每户,大人孩子,在晴空碧日之下,在山风拂动的小镇外,在伸向山坡的路边,在牲口踩出的羊肠小道一侧,拎筐提篮,持刀握铲,奔跑于山冈,行走于大地,像飞翔的喜鹊,似山野的精灵,一如生活的舞者!早绿的扁猪芽儿,给大岭人带来了抑制不住的激情。原野上,传来铲刀的“嚓嚓”声,传来妇女、孩子们的阵阵欢笑声,这时节的山村小镇,显现了从未有过的动感。连在家里猫了一冬天的爷爷奶奶,也禁不住和煦山风的引诱,手拎筐子、铲刀,走出家门采扁猪芽儿去了。采扁猪芽儿,给大岭人最早的提示,给大岭人踏春的乐趣,让大岭人欢畅地放松自己,大兴安岭的春天真正来临了,人们放弃沉郁,尽情吸纳山川的灵气,人们的精神总与山路两侧碧绿的扁猪芽儿相依相融。
 
  我家人口多,只有父亲不到七十元的工资糊口,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我和达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一顿的粗粮,玉米面粥、高粱米粥,我们可以填饱肚子,上顿下顿地炒土豆、炖土豆,却解不了两个半大小子的馋啊,姥姥做的大锅菜固然很多,可漂在菜汤上的只见葱花,不见油星儿,只见淀粉的纯白,不见一点红色的肉星儿。我在姥姥做的土豆饼、土豆粥、土豆汤中熬煮着生命的童年,未被饿死,却长得又黑又小,那不是今天人们戏说的“浓缩精华”,而是那个时代的“饥显症”。到身体最需要营养的年龄,又遇上整个时代的大动荡,身为蒙古族知识分子的父亲,因遭遇不公去讨要说法,半年不归。我家生活面临从未有过的危机,贫困与饥饿,几乎要把全家人放倒。
 
  爸爸不在家,没有主要劳动力,家里吃的烧的,上顿难接下顿。我和妈妈上山拉柴火,我放学去贮木场,在木材垛下,挑拣松树皮,用背筐背回家,来接济家里烧饭取暖。我家里养了两头半大的猪崽儿,一黑一白,父亲在家时说,等它们长大了,杀掉给儿子吃肉补身体。然而,给两只特别能吃的猪崽儿采菜做食的活儿,原来由爸妈做,现在转为由妈妈和八岁的我来做了,每隔三天要出去采两麻袋扁猪芽儿,或采燕尾草、苋菜、马舌菜等。我们骑自行车跑十几里路,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四五点,整整忙活一天,才能采满两麻袋扁猪芽儿推回家。这体力活儿,大人们一般不让小孩子和老人干,可我家两只逐渐长大的猪,越来越能吃,尽管我和妈妈拼命为它们采菜弄食,仍供不足它们的肚子,不久它们就吃不饱了。猪们把长长的嘴巴插到木槽子里,想捞点干食吃,捞不到,嘴巴在槽子里拱了半天,稀溜溜的没有多少干食,槽子里的水汤被猪鼻子喷出的气流翻搅起浑浊的水泡儿,咕噜咕噜作响,猪们很失望,抬起头,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喂食者,吱吱地叫起来。原来爸爸在家采回的扁猪芽儿等野菜多,都是姥姥用大锅把野菜烀熟,再剁碎,放进槽子再拌上糠,加水拌匀,才让猪来吃,因槽里有干食儿,它们吃得津津有味,唰唰地响,在一边看着猪儿傻吃的样子,听着比音乐还动听的吃食声,也是极惬意的事情呢!
 
  现在,情形骤变,听着两只长大的猪的哀嚎,我们的心在颤抖,姥姥流着泪说:看它们饿的,多可怜!雷雷,我今儿晌午也和你去采扁猪芽儿……我说:“要跑很远的路,你走不动!”我低头看着姥姥那双裹足小脚,想拒绝她。姥姥说:“咱不去远处,先在路边河沿上采些别的菜,等麻袋快满时,咱就回到林业局前的广场上采扁猪芽儿!”
 
  在小镇靠北山的甘河大堤下,有一个洼斗地,那里的野菜品种多,有苣荬菜、野黄瓜香、车轱辘菜、酸母姜。我和姥姥见啥采啥。我跑着采菜,把草地上的蚂蚱惊得一蹦,飞起一大片,它们往前飞奔着,像放羊一样,我感觉是在放蚂蚱,心里极自得,干得更欢了!
 
  六十多岁的姥姥,坐在草地上,身体往前挪着走,别看她身体移动得不快,但在她手上排着队的各种野菜,几乎在往麻袋里飞!姥姥干净的手掌,不到半个小时,就变得又绿又黑了,野菜汁黏稠,像胶粘在她手上,这双纤细、白净的手,很快就变成了劳动人民的、极显本色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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