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好医生
时间:2021-09-12 作者:傅志远 点击:次
在我所就职的台湾某医院的病情讨论室里,聚集了七八名病人家属,所有人都在聆听主治医生说明第二天手术的细节。这是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人,由于间歇性的腹痛来挂急诊,却被意外发现肝脏正中央长了肿瘤,于是便由当天值班的外科医生收治住院,准备进行后续治疗。检查显示,肿瘤范围极大,从肝脏中央往两侧延伸。若将肿瘤完整切除,并保留剩余肝脏,技术上并非做不到,但相当困难。
“手术就辛苦您了!不瞒您说,初来急诊时并不认识您,但住院这几天,您总是事必躬亲。我们觉得您是一位好医生,所以非常信任您。”病人子女将主治医生团团围住,对他寄予厚望。
“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难得你们父亲有几个孝顺的子女,照顾癌症患者是一条很长的路,你们比我更辛苦。”他用力握住家属的手,眼神里尽是关爱的光芒。
“进行这么大范围的肝脏切除手术,需不需要提报肝癌团队会诊,等到各科代表讨论出方案再进行?”住院医生提出自己的疑问。
主治医生狠狠地瞪了住院医生一眼——没有一个外科医生会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更何况这种高难度的手术可遇而不可求,他当然想要挑战。“难得从急诊收到这样的病人,怎么能轻易放掉?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家属非常信任我。”交代了手术的相关事宜后,他对住院医生丢下这句话。
手术室里,主治医生带着助手与肿瘤奋力搏斗着。他本身虽然也有不少腹部手术的经验,但并非专攻肝脏切除,技巧自然比不上整天进行肝脏手术的医生。况且肝脏本就是血管丰沛的器官,手术过程中很容易流血,因此用“浴血奋战”来形容手术一点都不为过。肿瘤侵袭到重要的血管,要将肿瘤剥离相当困难。他突然不慎弄破了病人的血管,失血量瞬间超过500毫升。面对持续涌出的鲜血,他慌了手脚,情急之下,只能暂时用纱布将出血处压迫住,但只要稍一放手,鲜血就汩汩流出。
“怎么办?需不需要找人来帮忙?”旁边的护理人员看不下去了,“肝癌团队的手术室就在附近,要不要请他们派人来帮忙?”
“不必了,不过就是流点血,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么丢脸的事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此外,由于对肝脏解剖构造不熟悉,原本应该完整的切面,被他弄得跟狗啃一般。更糟的是,有部分切面甚至直接劈在肿瘤上,不仅没将肿瘤完全切除,还弄破了肿瘤——这将加速癌细胞扩散。
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控制住出血,却已经骑虎难下——要么继续进行手术,就怕再度出血一发不可收拾;要么就此打住,则注定了手术的失败。
“接下来该怎么办?”助手问的问题其实也是大家心中的疑问。
“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吧!”说着,他开始做缝合伤口的准备。
“就这样结束?让病人挨这么一刀,流这么多血,肿瘤却没有切除?”助手对他的决定感到难以置信,“我们要怎么跟家属解释?拿什么向家属交代?”
手术后,他立即召集殷切期待的家属。“令尊病情比预期严重,有条重要的血管已被侵袭,勉强切除肿瘤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能切多少是多少,希望对令尊有帮助。”他很诚恳地握住家属的手。“无论如何都谢谢您,医生能够为我父亲在手术室拼六七个小时,我们都知道您尽力了。”家属非常感谢医生的诚意。
病人在术后的恢复并不理想,由于手术中的止血动作不够扎实,仍然断断续续地出血。几天后,腹部的引流管甚至出现黄绿色的胆汁,很明显是肝脏切面上的胆管发生渗漏。换句话说,不仅止血不佳,连胆管的处理也不理想。随之而来的,当然是无法缓解的腹腔感染。
这段时间,病人陆续接受了腹腔穿刺引流、胆道造影与胆道支架放置,甚至血管造影,就是为了解决手术后所产生的各种并发症。已经开完刀好几个星期了,病人身上还是插满管子,高烧依然未退。由于错误的术前判断与手术方式,他在事后的团队会议上遭到众人的猛烈抨击,团队认为他的不自量力间接害了病人。
“如果家属知道你这样乱来,小心医疗纠纷上身!”团队中的一位资深医生,对他既是责备也是提醒。
面对家属,虽然他表现得冷静沉着,但其实非常心虚。他害怕种种并发症引起家属的抱怨,更害怕家属知道真相。他每天查一次房,仍担心家属觉得自己不够用心。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召集家属开病情说明会,一再强调病人本身病情的严重性,以及自己已经尽力医治,可惜病人依然恢复得不如预期……虽然对治疗结果感到失望,但家属都感受得到医生的“关心”,因此始终信任着这位医生。
无独有偶,隔壁床刚好也是肝癌患者,接受的一样是大范围肝脏切除手术。他的主治医生是肝癌团队领导人,也是资深的医学院教授与副院长。教授的病人恢复得非常顺利,术后第三天便可以下床与进食,不到一个星期,身上已经不需要任何管子,就等着出院回家。但病人对自己的主治医生有诸多抱怨,除了手术前在门诊见过一次面,住院期间都是团队中的年轻医生来查房。后来,总算盼到教授查房的这天下午,家属围着教授想更多地了解病情,教授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手术很成功,可以出院了。”
“我父亲的伤口还痛,可否再多住几天?”
“恢复得这么好,还有什么好住的?”教授一句话就将他们的要求拒绝了。语毕,教授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群错愕的家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