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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六外篇一)(2)

  或曰:方州文字无多,既取经要之篇人纪传矣,又辑诗文与志可互证者别为一书,恐篇次寥寥无几许也。曰:既已别为一书,义例自可稍宽。即《文鉴》、《文类》,大旨在于证史,亦不能篇皆绳以一概也。名笔佳章,人所同好,即不尽合于证史,未尝不可兼收也。盖一书自有一书之体例,《诗》教自与《春秋》分辙也。近代方志之艺文,其猥滥者,毋庸议矣。其稍有识者,亦知择取其有用,而慎选无多也。不知律以史志之义,即此已为滥收,若欲见一方文物之盛,虽倍增其艺文,犹嫌其隘矣。不为专辑一书,以明三家之学,进退皆失所据也。

  或曰:《文选》诸体,无所不备,今乃归于风诗之流别,何谓也?曰:说详《诗教》之篇矣,今复约略言之。《书》曰:“诗言志。”古无私门之著述,经子诸史,皆本古人之官守;诗则可以惟意所欲言。唐、宋以前,文集之中无著述。文之不为义解经学、传记史学、论撰子家诸品者,古人始称之为文。其有义解、传记、论撰诸体者,古人称书,不称文也。萧统《文选》,合诗文而皆称为文者,见文集之与诗同一流别也,今仿选例而为文征,入选之文,虽不一例,要皆自以其意为言者,故附之于风诗也。

  或曰:孔衍有《汉魏尚书》,王通亦有《续书》,皆取诏诰章疏,都为一集,亦《文选》之流也。然彼以衍书家,而不以入诗部,何也?曰:《书》学自左氏以后,并入《春秋》。孔衍、王通之徒,不达其义而强为之,故其道亦卒不能行。譬犹后世,济入已入于河,而泥《禹贡》者,犹欲于荥泽、陶丘浚故道也。

  或曰:三书之外,亦有相仍而不废者,如《通鉴》之编年,本末之纪事,后此相承,当如俎豆之不祧矣。是于六艺,何所演其流别欤?曰:是皆《春秋》之支别也。盖纪传之史,本衍《春秋》家学;而《通鉴》即衍本纪之文,而合其志传为一也。若夫纪事本末,其源出于《尚书》;而《尚书》中折而入于《春秋》,故亦为《春秋》之别也。马、班以下,代演《春秋》于纪传矣;《通鉴》取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纪事本末》又取《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而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转得《尚书》之遗法。所谓事经屡变而反其初,贲饰所为受以剥,剥穷所为受以复也。譬烧丹砂以为水银,取水银而烧之,复为丹砂,即其理矣。此说别有专篇讨论,不具详也。此乃附论,非言方志。

  或曰:子修方志,更于三书之外,别有《丛谈》一书,何为邪?曰:此征材之所余也。古人书欲成家,非夸多而求尽也。然不博览,无以为约取地;既约取矣,博览所余,栏入则不伦,弃之则可惜。故附稗野说部之流,而作《丛谈》,犹经之别解,史之外传,子之外篇也。其不合三书之目而称四,何邪?三书皆经要,而《丛谈》则非必不可阙之书也。前人修志,则常以此类附于志后,或称余编,或称杂志。彼于书之例义,未见卓然成家,附于其后,故无伤也。既立三家之学,以著三部之书,则义无可借,不如别著一编为得所矣。《汉志》所谓小说家流,出于稗官;街谈巷议,亦采风所不废云尔。

  州县请立志科议鄙人少长贫因,笔墨干人,屡膺志乘之聘,阅历志事多矣。其间评骘古人是非,斟酌后志凡例,盖尝详哉其言之矣。要皆披文相质,因体立裁。至于立法开先,善规防后,既非职业所及,嫌为出位之谋,间或清燕谈天,辄付泥牛入海。美志不效,中怀阙如。然定法既不为一时,则立说亦何妨俟后?

  是以愿终言之,以待知者择焉。

  按《周官》宗伯之属,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乘》、楚《梼杌》之类,是则诸侯之成书也。成书岂无所藉?盖尝考之周制,而知古人之于史事,未尝不至纤悉也。司会既于郊野、县都掌其书契、版图之贰;党正“属民读法,书其德行道艺”;闾胥比众,“书其敬敏任恤”;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方慝,以诏避忌,以知地俗”;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训方“掌导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形方“掌邦国之地域,而正其封疆”;山师川师“各掌山林川泽之名,辨物与其利害”;原师“掌四方之地名,辨其邱陵、坟衍、原隰之名”。是于乡遂都鄙之间,山川风俗,物产人伦,亦已巨细无遗矣。至于行人之献五书,职方之聚图籍,大师之陈风诗,则其达之于上者也。盖制度由上而下,采摭由下而上,惟采摭备,斯制度愈精,三代之良法也。后世史事,上详于下。郡县异于封建,方志不复视古国史,而入于地理家言,则其事已偏而不全。且其书无官守制度,而听人之自为。故其例亦参差而不可为典要,势使然也。

  夫文章视诸政事而已矣。三代以后之文章,可无三代之遗制;三代以后之政事,不能不师三代之遗意也。苟于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又何患乎文章不得三代之美备哉?天下政事,始于州县,而达乎朝廷,犹三代比间族党,以上于六卿;其在侯国,则由长帅正伯,以通于天子也。朝廷六部尚书之所治,则合天下州县六科吏典之掌故以立政也。其自下而上,亦犹三代比闾族党、长帅正泊之遗也。六部必合天下掌故而政存,史官必合天下纪载而籍备也。乃州县掌故,因事为名,承行典吏,多添注于六科之外;而州县记载,并无专人典守,大义阙如。间有好事者流,修辑志乘,率凭一时采访,人多庸猥,例罕完善;甚至挟私诬罔,贿赂行文。是以言及方志,荐绅先生每难言之。史官采风自下,州县志乘如是,将凭何者为笔削资也?

  且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一朝,天下之史也。比人而后有家,比家而后有国,比国而后有天下。惟分者极其详,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也。谱牒散而难稽,传志私而多谀,朝延修史,必将于方志取其裁。而方志之中,则统部取于诸府,诸府取于州县,亦自下而上之道也。然则州县志书,下为谱牒传志持平,上为部府征信,实朝史之要删也。期会工程,赋税狱讼,州县恃有吏典掌故,能供六部之征求。至于考献征文,州县仅恃猥滥无法之志乘,曾何足以当史官之采择乎?州县挈要之籍,既不足观,宜乎朝史宁下求之谱牒传志,而不复问之州县矣。夫期会工程,赋税狱讼,六部不由州县,而直问于民间,庸有当欤?则三代以后之史事,不亦难乎?夫文章视诸政事而已矣,无三代之官守典籍,即无三代之文章;苟无三代之文章,虽有三代之事功,不能昭揭如日月也。令史案牍,文学之儒,不屑道也。而经纶政教,未有舍是而别出者也。后世专以史事责之于文学,而官司掌故,不为史氏备其法制焉,斯则三代以后,离质言文,史事所以难言也。今天下大计,既始于州县,则史事责成,亦当始于州县之志。州县有荒陋无稽之志,而无荒陋无稽之令史案牍。志有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案牍无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盖以登载有一定之法,典守有一定之人,所谓师三代之遗意也。故州县之志,不可取办于一时,平日当于诸典吏中,特立志科,金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纪载,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则无妄作聪明之弊矣。积数十年之久,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所谓待其人而后行也。如是又积而又修之,于事不劳,而功效已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所谓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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