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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2)

  答客问中客曰: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礼,夫子能言,然而无征不信,慨于文献之不足也。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而笾豆器数,不为琐琐焉,毋乃悖于夫子之教欤?马氏《通考》之详备,郑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独取其义旨,而不责其实用,遂欲申郑而屈马,其说不近于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于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经》之于典籍也,犹天之有日月也。读《书》如无《诗》,读《易》如无《春秋》,虽圣人之籍,不能于一书之中,备数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征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于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大道既隐,诸子争鸣,皆得先王之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

  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使伏、郑共注一经,必有牴牾之病;使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

  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迁书有徐广、裴駰诸家传其业,固书有服虔、应劭诸家传其业;专门之学,口授心传,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

  然则春秋经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而今之学者,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于意有不惬,嚣然纷起而攻之,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于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然独断之学,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书欲其愚。

  亦犹酒可实尊彝,而糟粕不可实尊彝;禾可登簠簋,而粪土不可登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于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举而登诸著作之堂,亦自标名为家学,谈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谓至矣。然其与陈宗、尹敏之徒,撰《世诅本纪》与《新市》、《平林》诸列传,不能与《汉书》并立,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则集众官修之故事,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

  自是以来,源流既失,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渐之学君子于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谓其智既无所取,而愚之为道,又有未尽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门类,取便翻检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论议,易于折衷耳。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碍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

  答客问下客曰: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则既闻命矣。敢问比次之书,先生拟之糟粕与粪土,何谓邪?

  章子曰:斯非贬辞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李焘谓“左氏将传《春秋》,先聚诸国史记,国别为语,以备《内传》之采摭。”是虽臆度之辞,然古人著书,未有全无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业,不可不议也。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若刘歆、扬雄之《史记》,班固、陈宗之《汉记》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为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马《长编》之类是也;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若迁录仓公技术,固裁刘向《五行》之类是也。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则详略去取,精于条理而已。先猎群书,以为薪槱,则辨同考异,慎于覈核而已。陶冶专家,勒成鸿业,则钩玄提要,达于大体而已。比次之业,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随宜之取辨。而今之学者,以谓天下之道,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辨别音训之当否,如斯而已矣。是何异观坐井之天,测坳堂之水,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量四海之波涛,以谓可尽哉?

  夫汉帝春秋,年寿也。具于《别录》;臣瓒注。伏生、文翁之名,征于石刻;高祖之作新丰,详于刘记;《西京杂记》孝武之好微行,著于外传。

  《汉武故事》而迁、固二书,未见采录,则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让表,详《献帝传》;甄后懿行,盛称《魏书》;哀牢之传,征于计吏:见《论衡》先贤之表,著于黄初。而陈、范二史,不以入编,则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经生习业,遂纂典林,辞客探毫,因收韵藻。晚近浇漓之习,取便依检,各为兔园私册,以供陋学之取携;则比次之业,虽欲如糟粕粪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书俗学,既无良材,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一矣。所征故实,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质,以致学者宁习原书,怠窥新录;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二矣。比类相从,本非著作,而汇收故籍,不著所出何书,一似己所独得,使人无从征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三矣。传闻异辞,记载别出,不能兼收并录,以待作者之决择,而私作聪明,自定去取;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四矣。图绘之学,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征目录,后人考核,征信无从;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五矣。专门之书,已成巨编,不为采录,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渐致湮没;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六矣。拘牵类例,取足成书,不于法律之外,多方购备,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罗,得鸟无日;则比次之业,难于凭藉者七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详,而后学尤所未悉。苟有志于三月聚粮,则讲习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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