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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3)

  今之伪趋逐势者,无足责矣。其间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长,则强不知为知,否则大言欺人,以谓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几天者,曾何足论。己处门内,偶然见天,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见其人,未暇数责。亦可以无欺于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

  知难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丽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于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远谪长沙,其后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

  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秦,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迹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

  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于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

  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封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

  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于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

  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于李华者,于世奚赖焉?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走之心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斯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阁以受其书,于今犹日月也。

  然读《史》、《汉》之书,而察徐广、裴駰、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著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于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于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于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

  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是以君子发愤忘食,暗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释通《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能达天下之志也。《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说者谓人神不扰,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惧人有匿志,于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伦类,而广同人之量焉;先王惧世有梦治,于是乎以人官分职,绝不为通,而严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书,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学专其师,官守其法,是绝地天通之义也。数会于九,书要于六,杂物撰德,同文共轨,是达天下志之义也。

  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氏之初,《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议《左》、《谷》;业韩《诗》者,不杂齐、鲁,专门之业,斯其盛也。自后师法渐衰,学者聪明旁溢,异论纷起。于是深识远览之士,惧《尔雅》训诂之篇,不足以尽绝代离辞,同实殊号,而缀学之徒,无由汇其指归也;于是总《五经》之要,辨六艺之文,石渠《杂议》之属,班固《艺文志》《五经杂议》十八篇。始离经而别自为书,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刘向总校《五经》,编录三礼,其于戴氏诸记,标分品目,以类相从,而义非专一;若《檀弓》、《礼运》诸篇,俱题通论,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经通义》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刘向《五经通义》九卷,然唐以前,记传无考。

  班固承建初之诏,作《白虎通义》;《儒林传》称《通义》,固本传称《通德论》,后人去义字,称《白虎通》,非是。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通义》。

  盖章句训诂,末流浸失,而经解论议家言,起而救之。二子为书,是后世标通之权舆也。自是依经起义,则有集解、杜预《左传》、范宁《谷梁》、何晏《论语》。集注、荀爽《九家易》、崔灵恩《毛诗》、孔伦裴松之《丧服经传》。异同、许慎(五经异义》、贺玚《五经异同评》。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郑玄《驳议》、谯周《五经然否论》。诸名;离经为书,则有六艺、郑玄论。圣证、王肃论。匡谬、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书》。诸目。其书虽不标通,而体实存通之义,经部流别,不可不辨也。若夫尧、舜之典,统名《夏书》;《左传》称《虞书》为《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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