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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10)

  俗嫌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毁,《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欧阳辨师鲁之志,从古解人鲜矣。往学古文于朱先生。先生为《吕举人志》,吕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夫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又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读书不率,挞之流血。

  太夫人护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劝进食。太夫人怒,批其颊。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欢。其文于慈孝友睦,初无所间;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耻辱须讳,又笞甥挞妇,俱乖慈爱,则削而去之。余尝为《迁安县修城碑文》,中叙城久颓废,当时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缓工;今则为日更久,记坏益甚,不容更缓。此乃据实而书,宜若无嫌。而当时阅者,以谓碑叙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缓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过虑,其后质之当世号知文者,则皆为是说,不约而同。又尝为人撰《节妇传》,则叙其生际穷困,亲族无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给,抚孤成立。而其子则云:“彼时亲族不尽穷困,特不我母子怜耳。今若云云,恐彼负惭,且成嫌隙。

  请但述母氏之苦,毋及亲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数矣。亦间有情形太遇,实难据法书者,不尽出拘泥也。又为朱先生撰《寿幛题辞》云:”自癸巳罢学政归,门下从游,始为极盛。“而同人中,有从游于癸巳前者,或愤作色曰:”必于是后为盛,是我辈不足重乎?“又为梁文定较注《年谱》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终身礼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欢。“而或乃曰:”嫂自应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则是防嫂不终其节,非真敬也。“其他琐琐,为人所摘议者,不可具论,姑撮大略于此,亦可见文章涉世,诚难言矣。

  夫文章之用,内不本于学问,外不关于世教,已失为文之质;而或怀挟偏心,诋毁人物,甚而攻发隐私,诬涅清白;此则名教中之罪人,纵幸免刑诛,天谴所必及也。至于是非所在,文有抑扬;比拟之余,例有宾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无疵。殆如赋诗必谐平仄,然后音调;措语必用助辞,然后辞达。今为醇厚著说,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语称完善矣。嗟乎!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文。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从古然矣。读古乐府,形容蜀道艰难,太行诘屈,以谓所向狭隘,喻道之穷;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岖如是!是以深识之士,黯默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知者发之,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

  针名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

  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于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致忘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于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

  譬犹人不知食,而揭树艺之名以劝农;人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暖衣饱食者,不求农蚕之名也。今不问农蚕,而但以饱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

  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各,定于真知者,而羽翼于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生平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面为之者也。如贾之利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盖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中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而不相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存必至,理有固然也。

  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伎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于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于理矣。

  砭异古人于学求其是,未尝求异于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耳,非其自有所异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方且求同于人也;有时而异于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而亦安于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尝不以谓甘也。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则必啜糟弃醴,去脍炙而寻藜藿,乃可异于庸俗矣。

  语云:“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从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违也。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众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让,非夫子阐幽表微,人则无由知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虽无夫子之称述,人岂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闻去取有异于众也。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于声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于自用也。故求异于人,未有不出于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后趋不入于歧途也。夫内重则外轻,实至则名忘。凡求异于人者,由于内不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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