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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10)

  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于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于人者有所优。

  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学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

  若夫下之所具,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疏者,则又不可胜道也。

  孝文拊髀而思颇、牧,而魏尚不免于罚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于疏远;则非学术之为难,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良哉其难也。望远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不觉也;追往事者,哀乐无端,处其境而不知也。

  汉武读相如之赋,叹其飘飘凌云,恨不得与同时矣;及其既见相如,未闻加于一时侍从诸巨之右也。人固有爱其人而不知其学者,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

  唐有牛、李之党,恶白居易者,缄置白氏之作,以谓见则使人生爱,恐变初心。是于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郑畋之女,讽咏罗隐之诗,至欲委身事之;后见罗隐貌寝,因之绝口不道。是于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爱憎,自出于党私;才貌分去取,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然而世以学术相贵,读古人书,常有生不并时之叹;脱有遇焉,则又牵于党援异同之见,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于容貌焉;则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淳于量饮于斗石,无鬼论相于狗马,所谓赋《关雎》而兴淑女之思,咏《鹿鸣》而致嘉宾之意也。有所托以起兴,将以浅而入深,不特诗人微婉之风,实亦世士羔雁之质;欲行其学者,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然而世之观人者,闻《关雎》而索河洲,言《鹿鸣》而求苹野,淑女嘉宾,则弃置而弗道也。中人之情,乐易而畏难,喜同而恶异,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十常八九也。有贱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则又舍其所长,而强其所短,力趋风尚,不必求惬于心,风尚岂尽无所取哉?其开之者,尝有所为;而趋之者,但袭其伪也。夫雅乐不亡于下里,而亡于郑声,郑声工也;良苗不坏于蒿莱,而坏于莠草,莠草似也;学术不丧于流俗,而丧于伪学,伪学巧也。天下不知学术,未尝不虚其心以有待也。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而孟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然而为是伪者,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昔者夫子未尝不猎较,而簿正之法卒不废,兆不足行而后去也。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圣贤不废也。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则又不必圣贤,虽梓匠轮舆,亦如是也。是以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昔扬子云早以雕虫获荐,而晚年草玄寂寞;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而后因述史减誉。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着命也。

  辨似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托于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于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

  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言之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无多也。言有千变万化,宗旨不过数端可尽,故曰言本无多。人则万变不齐者也。以万变不齐之人,而发为无多之言,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同矣。譬如城止四门,城内之人千万,出门面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从出者,止四门也。然则趋向虽不同,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袭也,非投东而伪西也,势使然也。

  树艺五谷,所以为烝民粒食计也。仪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问其何为而祈熟,则曰:“不熟无以为酒浆也。”教民蚕桑,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蚩尤曰:“蚕桑不可不植也。”诘其何为而欲植,则曰:“不植无以为旌旗也。”夫仪狄、蚩尤,岂不诚然须粟帛哉?然而斯民衣食,不可得而赖矣。

  《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夫阴阳不测,不离乎阴阳也。妙万物而为言,不离乎万物也。圣不可知,不离乎充实光辉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于迹,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也。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学肤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不学无识者,窒于心而无所入,穷于辨而无所出,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则为人所保矣。

  故天下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托舍舟车者为同调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门“一贯”不似。

  理之初见,毋论智愚与贤不肖,不甚远也;再思之,则恍惚而不可恃矣;三思之,则眩惑而若夺之矣。非再三之力,转不如初也。初见立乎其外,故神全,再三则入乎其中,而身已从其旋折也。必尽其旋折,而后复得初见之至境焉。故学问不可以惮烦也。然当身从旋折之际,神无初见之全,必时时忆其初见,以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几哉有以复其初也。吾见今之好学者,初非有所见而为也,后亦无所期于至也,发愤攻苦,以谓吾学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虽日驰千里,何适于用乎?乃曰学问不可以惮烦。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虚车徒饰,而主者无闻,故溺于文辞者,不足与言文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其旨远,其辞文。”《书》曰:“政贵有恒,词尚体要。”《诗》曰:“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记》曰:“毋剿说,毋雷同,则古昔,称先王。”传曰:“辞达而已矣。”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经传圣贤之言,未尝不以文为贵也。盖文固所以载理,文不备则理不明也。且文亦自有其理。

  妍媸好丑,人见之者,不约而有同然之情,又不关于所载之理者,即文之理也。故文之至者,文辞非其所重尔,非无文辞也。而陋儒不学,猥曰“工文则害道”。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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