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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二内篇二)(7)

  或曰:指远辞文,《大传》之训也;辞远鄙倍,贤达之言也。“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辞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于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为立言之则欤?曰:非此之谓也。《易》曰:“修辞立其诚。”诚不必于圣人至诚之极致,始足当于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于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于是者,所以求达其诚也。“《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易》以道阴阳”,《诗》以道性情也。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发也。故曰:非求工也。无其实而有其文,即六艺之辞,犹无所取,而况其他哉?

  文,虚器也;道,实指也。文欲其工,犹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御寇,亦可以为寇,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工也。陈琳为袁绍草檄,声曹操之罪状,辞采未尝不壮烈也;他日见操,自比矢之不得不应弦焉。使为曹操檄袁绍,其工亦必犹是尔。然则徒善文辞,而无当于道,譬彼舟车之良,洵便于乘者矣,适燕与粤,未可知也。

  圣人之言,贤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贤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而曰言托于公,不必尽出于己者,何也?盖谓道同而德合,其究终不至于背驰也。且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引言互辨,与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并存不废也。前人有言,后人援以取重焉,是同古人于己也;前人有言,后人从而扩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

  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言之从同而异,从异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遍举也。是以后人述前人,而不废前人之旧也;以为并存于天壤,而是非失得,自听知者之别择,乃其所以为公也。君子恶夫盗人之言,而遽铲去其迹,以遂掩著之私也。若夫前人已失其传,不得已而取裁后人之论述,是乃无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属而主之,亦可通其魂魄尔。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言公下于是泛滥文林,回翔艺苑;离形得似,弛羁脱韅;上窥作者之指,下挹时流之撰。口耳之学既微,竹帛之功斯显。窟巢托足,遂启璇雕;毛叶御寒,终开组纂。名言忘于太初,流别生于近晚。譬彼◆沸酌于觞窦,斯褰裳以厉津;堤防拯于横流,必方舟而济乱。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贯。惟日用而不知,◆炙忘乎飞弹。试一揽夫沿流,蔚春畦之葱茜。

  若乃九重高拱,六合同风。王言纶綍,元气寰中。秉钧燮鼎之臣,襄谟殿柏;珥笔执简之士,承旨宸枫。于是西掖挥麻,北门视草。天风四方,渊雷八表。

  敷洋溢之德音,述忧勤之怀抱。崇文则山《韶》海《濩》,厉武则泰秣汃驱;敷政则云龙就律,恤灾则鸠鹄回腴。斯并石室金縢,史宬尊藏掌故;而缥函缃轴,学士辑为家书。左史右史之纪,王者无私;内制外制之集,词臣非擅。虽木天清閟,公言自有专官;而竹簟茅檐,存互何妨于外传也。

  制诰之公。

  至于右文稽古,购典延英。鸾台述史,虎观谈经。议簧校帜,六天、五帝、三统、九畴之论,专家互执;《礼》仇《书》讼,齐言、鲁故、孔壁、梁坟之说,称制以平。《正义》定著乎一家,《晋史》约删以百卷。六百年之解诂章疏,《五经正义》,取两汉六朝专家之说而定于一。十八家之编年纪传。《晋史》一十八家。譬彼漳分江合,济伏河横,淮申沔曲,汩兮朝宗于谷王;翡翠空青,蔚蓝芝紫,水碧砂丹,烂兮章施于采绚。凡以统车书而一视听,齐钧律而抑邪滥,虽统名乎敕定,实举职于儒臣。领袖崇班,表进勒名首简;群公集事,一时姓氏俱湮。盖新庙献功,岂计众匠奔趋,而将作用纪?明禋成礼,何论庖人治俎,而尸祝辞陈!馆局之公。

  尔其三台八座,百职庶司,节镇统部,郡县分治。罗群星于秋旻,茁百谷于东菑。簿书稠匝,卷牒纷披。文昌武库,礼司乐署之灿烂,若辐凑由运轴于车轮;甲兵犴讼,钱货农田之条理,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雁行进蓝田之牒,准令式而文行;牛耳招平原之徒,奉故事而画诺。是则命笔为刀,称书曰隶。遣言出自胥徒,得失归乎长吏。盖百官治而万民察,所以易结绳而为书契。昧者徒争于末流,知者乃通其初意。文移之公。

  若夫侯王将相,岳牧群公。铃閤启事,戟门治戎。称崇高之富贵,具文武之威风。则有书记翩翩,风流名士,幕府宾客,文学掾史。鹞击海滨,仲连飞书于沙漠;鹰扬河朔,孔璋驰檄于当涂。王粲慷慨而依刘,赋传荆阙;班固倜傥以从窦,铭勒狼居。刍毁涂摧,死魄感惠连之吊;莺啼花发,生魂归希范之书。斯或精诚贯金石之坚,忠烈奋风云之气。输情则青草春生,腾说则黄涛夏沸;感幽则山鬼夜啼,显明则海灵朝霁。并能追杳入冥,传心达志。变化从人,曲屈如意。

  盖利禄之途既广,则揣摩之功微至。中晚文人之集,强半捉刀之技。既合驭而和鸾,岂分途而争帜?书记之公。

  盖闻富贵愿足,则慕神仙。黄白之术既绌,文章之尚斯专。度生人之不朽,久视弗著名传;既惩愚而显智,遂以后而胜前。则有爵擅七貂,抑或户封十万,当退食之委蛇,或休沐之闲宴,耻汩没于世荣,乃雅羡乎述赞。于是西园集雅,东阁宾儒,列铅置椠,纷墨披朱。求艺林之胜事,遂合力而并图。或抱荆山之璞,或矜隋侯之珠,或宝燕市之石,或滥齐门之竽,皆怀私而自媚,视匠指而奔趋。既取多而用闳,譬峙粮而聚稿。藉大力以赅存,供善学之搜讨。立功固等乎立言,何尝少谢于专家之独造也哉?募集之公。

  至如《诗》、《骚》体变,乐府登场。《朱鹭》、《悲翁》,《上邪》、《如张》之篇题,学士无征于诠解;呼豨、瑟二,存吾、几令之音拍,工师惟记乎铿锵。则有拟议形容,敷陈推表,好事者为之说辞,伤心人别有怀抱。

  金羁白马,酒市钗楼,年少之乐也;关山杨柳,行李风烟,离别之情也,草茜禽肥,马骄弓逸;游猎之快也;陇水呜咽,塞日昏黄,征戍之行也。或以感愤而申征夫之怨,或以悒郁而抒去妾之悲;或以旷怀而恢游宴之兴,或以古意而托艳冶之词。盖传者未达其旨,遂谓《子夜》乃女子之号,《木兰》为自叙之诗。

  苟不背于六艺之比兴,作者岂欲以名姓而自私!乐府之公。

  别有辞人点窜,略仿史删。因袭成文,或稍加点窜,惟史家义例有然。

  诗文集中,本无此例。间有同此例者,大有神奇臭腐之别,不可不辨,凤困荆墟,悲迷阳于南国;庄子改《凤兮歌》。《鹿鸣》萍野,诵宵《雅》于《东山》。魏武用《小雅》诗。女萝薛荔,陌上演山鬼之辞;绮流黄,狭斜袭妇艳之故。乐府《陌上桑》与《三妇艳》之辞也。梁人改《陇头》之歌,增减古辞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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