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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一内篇一)(8)

 
  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繙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
 
  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为传,而附之于经,所谓离经之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
 
  后世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于纲纪,于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羽翼,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于《礼》,《左氏》、《公》、《榖》之别于《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名,不敢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后,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经解中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后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则亦命其书为经,此事理之当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则可以意僭之矣。盖自宫师之分也,官有政,贱者必不敢强干之,以有据也。师有教,不肖者辄敢纷纷以自命,以无据也。孟子时,以杨、墨为异端矣。扬氏无书,墨翟之书,初不名经。虽有《经》篇《经说》,未名全书为经。而庄子乃云:“苦获、邓陵之属,皆诵《墨经》,则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矣。东汉秦景之使天竺,《四十二章》,皆不名经,佛经皆中国翻译,竺书无经字。其后华言译受,附会称经,则亦文饰之辞矣。《老子》二篇,刘、班著录,初不称经,《隋志》乃依阮《录》,称《老子经》,意者阮《录》出于梁世,梁武崇尚异教,则佛老皆列经科,其所仿也。而加以《道德真经》,与《庄子》之加以《南华真经》,《列子》之加以《冲虚真经》,则开元之玄教设科,附饰文致,又其后而益甚者也。韩退之曰:”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则名教既殊,又何防于经其所经,非吾所谓经乎?
 
  若夫国家制度,本为经制。李悝《法经》,后世律令之所权舆,唐人以律设科,明祖颁示《大诰》,师儒讲习,以为功令,是即《易》取经给之意,国家训典,臣民尊奉为经,义不背于古也。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地界言经,取经纪之意也。是以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乃有《水经》,后代州郡地理,多称图经,义皆本于经界,书亦自存掌故,不与著述同科,其于六艺之文,固无嫌也。
 
  至于术数诸家,均出圣门制作。周公经理垂典,皆守人官物曲,而不失其传。及其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则有习其说者,相与讲贯而授受,亦犹孔门传习之出于不得已也。然而口耳之学,不能历久而不差,则著于竹帛,以授之其人,说详《诗教上》篇。亦其理也。是以至战国,而羲、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
 
  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
 
  又如《汉志》以后,杂出春秋战国时书,若师旷《禽经》,伯乐《相马》之经,其类亦繁,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托古人以鸣高,亦犹儒者之传梅氏《尚书》,与子夏之《诗大序》也。他若陆氏《茶经》,张氏《棋经》,酒则有《甘露经》,货则有《相贝经》,是乃以文为谐戏,本无当于著录之指。譬犹毛颖可以为传,蟹之可以为志,琴之可以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为谱耳。此皆若有若无,不足议也。
 
  盖即数者论之,异教之经,如六国之各王其国,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窃而据也。制度之经,时王之法,一道同风、不必皆以经名,而礼时为大,既为当代臣民,固当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艺,亦出遵王制之一端也。术艺之经,则各有其徒,相与守之,固无虞其越畔也。
 
  至谐戏而亦以经名,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不妨谐戏置之;六经之道,如日中天,岂以是为病哉!
 
  经解下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后儒因所尊而尊之,分部隶经,以为传固翼经者耳。佛老之书,本为一家之言,非有纲纪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言,尊之过于六经,无不可也。强加经名以相拟,何异优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扬雄、刘歆,儒之通经者也。扬雄《法言》,盖云时人有问,用法应之,抑亦可矣。乃云象《论语》者,抑何谬邪?虽然,此犹一家之言,其病小也。其大可异者,作《太玄》以准《易》,人仅知谓僭经尔,不知《易》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雄盖蹈于僭窃王章之罪,弗思甚也。
 
  详《易教》篇,卫氏之《元庖》,司马之《潜虚》,方且拟《玄》而有作,不知《玄》之拟《易》已非也。刘歆为王莽作《大诰》,其行事之得罪名教,固无可说矣。即拟《尚书》,亦何至此哉?河汾六籍,或谓好事者之缘饰,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诚使果有其事,则六经奴婢之诮,犹未得其情矣。奴婢未尝不服劳于主人,王氏六经,服劳于孔氏者,又何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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