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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一内篇一)(2)

 
  故《易》曰:“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书》曰:“平秩敬授,作讹成易。”皆一理也。
 
  夫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学《易》者,所以学周礼也,韩宣子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夫子学《易》而志《春秋》,所谓学周礼也。夫子语颜渊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眼周之冕,乐则《韶》舞。”是斟酌百王,损益四代,为万世之圭臬也。历象递变,而夫子独取于夏时;筮占不同,而夫子独取于《周易》。此三代以后,至今循行而不废者也。然三代以后,历显而《易》微;历存于官守,而《易》流于师传;故儒者敢于拟《易》,而不敢造历也。历之薄蚀盈亏,有象可验,而《易》之吉凶悔吝,无迹可拘;是以历官不能穿凿于私智,而《易》师各自为说,不胜纷纷也。故学《易》者,不可以不知天。
 
  易教下《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礼》之官也,《春秋》之例也,谨严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君子之于六艺,一以贯之,斯可矣。物相杂而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类。知事物名义之杂出而比处也,非文不足以达之,非类不足以通之,六艺之文,可以一言尽也。夫象欤,兴欤,例欤,官欤,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其辞可谓文矣,其理则不过曰通于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雎鸠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诗》也。五行之征五事,箕毕之验雨风,甚而傅岩之人梦赉,象之通于书也。古官之纪云鸟,《周官》之法天地四时,以至龙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于《礼》也;歌阶阴阳,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将帅,象之通于《乐》也;笔削不废灾异,《左氏》遂广妖祥,象之通于《春秋》也。《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
 
  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元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
 
  《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钳捭阖之流,徒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恩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她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其支离而不合道者,师失官守,未流之学,各以私意恣其说尔,非于先王之道,全无所得,而自树一家之学也。至于佛氏之学,来自西域,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且亦生于中国,言语不通,没于中国,文字未达也。
 
  然其所言与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反复审之,而知其本原出于《易》教也。盖其所谓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义指,初不异于圣人之言。其异于圣人者,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至于丈六金身,庄严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狱阴惨,天女散花,夜又披发,种种诡幻,非人所见,儒者斥之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龙血玄黄,张弧载鬼。是以阎摩变相,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至于末流失传,凿而实之,夫妇之愚,偶见形于形凭于声者,而附会出之,遂谓光天之下,别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争,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实也。令彼所学,与夫文字之所指拟,但切入于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以象为教,非无本也。
 
  《易》象通于《诗》之比兴,《易》辞通于《春秋》之例。严天泽之分,则二多誉,四多惧焉;谨治乱之际,则阳君子,阴小人也。杜微渐之端,垢一阴,而已惕女壮,临二阳,而即虑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阴柔,三多危惕焉。至于四德尊,元而无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字出入,谨严甚于《春秋》。盖圣人于天人之际,以谓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义例之见于文辞,圣人有戒心焉。
 
  书教上《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仅有二,而三皇无闻焉。左氏所谓《三坟》、《五典》,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书否也?以三王之誓、诰、贡、范诸篇,推测三皇诸帝之义例,则上古简质,结绳未远:文字肇兴,书取足以达微隐、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夫子叙而述之,取其疏通知运,足以垂教矣。世儒不达,以谓史家之初祖,实在《尚书》,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纷纷拟《书》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为史,与三代以下之为史,其同异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夫记注无成法,则取材也难;撰述有定名,则成书也易。成书易,则文胜质矣;取材难,则伪乱真矣。伪乱真而文胜质,史学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间世一出,补偏救弊,惫且不支。非后人学识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书》之教绝,其势不得不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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