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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妇(4)

 
  库兹卡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他看见面前有一张难看的、满是皱纹的、泪痕斑斑的脸,旁边有一张苍老的、脱了牙的、长着尖下巴和钩鼻子的脸,上面是无底的天空、奔驰的浮云和月亮,他就吓得大叫一声。索菲雅也尖叫一声。两个叫声引起了回声,闷热的空气里掠过一阵不安。守夜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敲响梆子,一条狗吠起来。玛特威·萨维奇在睡乡中嘟哝一句什么话,翻了个身。
 
  夜深了,等到大舅、老太婆、附近的守夜人都睡熟了,索菲雅就走到大门外面,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她觉得闷热,又因为哭过一场而头痛。这条街又宽又长,往右走有两俄里长,往左走也差不多,两边的尽头都看不见。月亮已经离开院子,游到教堂后面去了。街道有半边浸在月光里,半边罩在黑影里。杨树和椋鸟巢的细长的影子伸展到街对面,教堂的影子又黑又可怕,宽阔地铺在街上,罩住大舅的大门和半所房子。
 
  街上没有人,静悄悄的。偶尔从街道的尽头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阿辽希卡在拉他的手风琴吧。
 
  教堂围墙旁边的阴影里,有个活的东西在走动,没法辨别这究竟是个人还是条奶牛,或者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只大鸟在树木当中沙沙作响。可是后来,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影,站住,说了一句什么话,是男人的声音,然后,这人走进教堂附近的巷子里去了。过了一忽儿,离大门大约两俄丈远,又出现一个人影。它从教堂那边照直往大门走来,看见坐在长凳上的索菲雅,就站住了。
 
  “瓦尔瓦拉,莫非是你吗?”索菲雅问。
 
  “是我又怎么样?”
 
  果然是瓦尔瓦拉。她呆站了一分钟,然后走到长凳这边,坐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索菲雅问。
 
  瓦尔瓦拉一句话也没回答。
 
  “你可别玩得昏了头,闹出乱子来,你这小媳妇,”索菲雅说。“你刚才听见玛宪卡又挨脚踩,又挨缰绳抽吗?小心,你可别落到这个下场。”
 
  “管它呢。”
 
  瓦尔瓦拉嘴巴隐在头巾里笑起来,小声说:“刚才我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来着。”
 
  “胡说!”
 
  “真的!”
 
  “罪过啊!”索菲雅小声说。
 
  “管它呢。……有什么可懊悔的?造孽就造孽,象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索性让雷劈死的好。我年轻,健康,我那丈夫呢,却驼背,讨厌,粗鲁,比该死的大舅还不如。当初我做姑娘的年月,吃不饱肚子,光着脚没有鞋穿,一心想逃出这种穷困,贪图阿辽希卡有钱,这才落进陷阱,好比一条鱼钻进捕鱼的篓子了。依我看来,哪怕跟毒蛇一块儿睡觉也比跟讨厌的阿辽希卡同床轻松得多。再说,你的生活又怎样呢?我都不忍心看哟。你的费多尔把你从工厂里赶出来,送到他父亲家里来住,他自己却勾搭上另外一个女人。你的孩子给人夺走,当人家的奴仆。你象牛马那样干活,可是好话却一句也听不到。要是这样,还不如孤孤单单,一辈子做老姑娘,还不如找教士的儿子要半个卢布,还不如去讨饭,还不如跳井自尽。……”“罪过啊!”索菲雅又小声说。
 
  “管它呢。”
 
  教堂后面刚才传来的那三个人的声音,——两个男高音和一个男低音,现在又唱起一支悲歌。歌词也还是听不清。
 
  “这些夜游神啊,……”瓦尔瓦拉说着,笑起来。
 
  她小声讲起她晚上怎样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乐,他对她讲些什么话,他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她怎样跟过路的官吏和商人调笑。听着那支悲歌,人就不由得向往自由的生活,索菲雅笑起来。她听着那些话,觉得又是罪过,又是可怕,又是悦耳。她羡慕瓦尔瓦拉,暗暗懊悔自己年轻漂亮的时候没有造过这种孽。……乡村墓地上那个老教堂里打起钟来,报了午夜的时辰。
 
  “现在该睡了,”索菲雅站起身来说,“要不然就要挨大舅的骂了。”
 
  两个人悄悄走进院子里。
 
  “刚才我走了,没听见他后来还讲了玛宪卡一些什么话,”瓦尔瓦拉说着,在靠窗的地方铺好被褥。
 
  “他说她死在监狱里了。她把丈夫毒死了。”
 
  瓦尔瓦拉在索菲雅身边躺下,沉吟一下,小声说:“我真想干掉我的阿辽希卡。我干了不会后悔的。”
 
  “你胡说,愿上帝饶恕你。”
 
  索菲雅正要昏昏睡去,瓦尔瓦拉却依偎到她身边来,凑近她耳朵说:“我们来干掉大舅和阿辽希卡!”
 
  索菲雅惊醒过来,什么话也没说,然后睁开眼睛,久久地瞧着天空,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人家会查出来的,”她说。
 
  “不会。大舅老了,也该死了,至于阿辽希卡,人家会说是醉死的。”
 
  “我怕。……上帝会处死我们的。”
 
  “管它呢。……”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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