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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2)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着极光像烟花一样在头顶绽放,时而旋转,时而伸展,时而像一道闪电一样划破天际,时而渐隐在天幕中。
 
  在极光周围,银河中璀璨的星星清晰可见。北极星在我们头顶,接着就是北斗七星,远处有仙女座和猎户座,一切都非常安静,只能听到雪缓慢落下的声音。
 
  到底为什么要旅行呢?我也常常问自己。我在希腊爱琴海的群岛上看过海上日落,在落基山的巨石上攀岩;我在婆罗洲的热带雨林中穿梭,当城市的喧嚣逐渐隐去之后,树林间萤火虫的光亮便逐渐显现;我在澳洲中部的原始部落停留,日落之后人们在篝火边挥舞着动物的头骨唱古老的歌谣。我也曾探访人类文明的遗迹,雅典卫城、庞贝古城、复活节岛上永远面朝大海的神祇,在罗浮宫和大英博物馆里看上千年人类智慧的积累。旅途本身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即使有萍水相逢的情缘,也无法长久。在路上遇见了,一起看过大江和大海,也终究在机场道别之后,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之海。
 
  但是正是这样遗世独立的气质吸引了我。我在海滩上和背包客们一起抽烟、喝酒,从岩石上跳到瀑布下面的水塘里去,和陌生人拥抱,在甲板上跳探戈。一切都适得其所,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在北极圈里一切安好,却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车速太快加上轮胎打滑,车就那么直直地向路旁的悬崖冲去。
 
  出事的时候,我正听着音乐在后座打瞌睡。感觉到车身失控般晃动起来,我睁开眼看到的景象就是车身飞速冲向悬崖,陡峭的岩石和万丈深渊急速扑面而来。
 
  “啊”的一声惊呼被卡在嗓子眼儿里,血液全部冲上头顶。
 
  然后车子蹭过防护栏,向另外一个方向弹去,最终滑落到路另外一侧的雪堆里,卡在灌木之间。
 
  我听过人在濒死那一刻灵魂出窍的故事,据说会看到这一生中所有你爱过的人。但对我来说,脑子里只是一阵空白。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我无能为力。
 
  我上一次最靠近死亡的时候,是2014年夏天。因为做上市和并购项目太过疲劳而病倒,低烧不止,用什么药都没用。
 
  两个医生在偷偷嘀咕:“不会是肿瘤吧?”
 
  我不小心听到了。我并不是很害怕,只是觉得悲伤,后悔自己将太多宝贵的时间用在加班上,后悔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拿到一切正常的诊断报告之后,我开始萌生辞职并且离开香港的念头。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给自己做准备,最终辞去收入颇丰的工作,告别已经恋爱快三年的未婚夫。
 
  我回去和母亲道别,她正在朋友圈里翻看她同事女儿刚出生的宝宝的照片。她抬眼看了我很久,眼中有光芒闪烁,最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家属大院,我从小区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依然会有人喊我的小名,但更多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很多熟悉的阿公阿婆要么搬去上海、苏州这些周边的大城市安享晚年,要么已经去世。
 
  国有企业成了私营单位,效益反而更好了。招来的员工也不再是小区里长大的孩子,清华、北大的硕士生就有好几个,他们根本不会住在小区里,而是住在市中心。
 
  母亲在浦东机场的海关入口处泣不成声,而我还是离开了。
 
  我们一行人被好心的过路人救起来,他们手拉手组成链条把我们从沟里拉出来,汽车已经完全报废。
 
  母亲退休之后,终于彻底闲了下来。我怂恿她去旅游,她一边说“都这把年纪了”,一边报了去爱琴海的邮轮之旅。船上没有手机信号,我只能偶尔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年轻的男男女女,芝士和鸡尾酒,日出与日落。
 
  旅行回来之后,母亲又报了瑜伽课和拉丁舞课,每天在网上和我切磋舞艺。而我则突然爱上了做饭,常常向她请教我外婆传给她的独门菜譜。我们都是拧巴的人,所以依然没有正式握手言和,至于“我爱你”这种肉麻的话,更是一次都说不出口。
 
  我开始意识到其实我们从未试图去了解彼此。她不知道我在外面几次生病、遭遇意外差点死掉;我也不知道她当初连续一个多月照顾中风昏迷的外公,最后又一手操办了葬礼。
 
  我从小和她就不够亲密,她每次拉着我的手,我都会别扭到浑身僵硬。当我们都了解这个世界的浩瀚宏大和人生的渺小谦卑之后,我和她之间便有了某种紧密的联系。
 
  飞机巨大的翅膀划破黎明前黛蓝色的天际。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把冬天的毛衣一件件脱下来。
 
  下一次要去哪里呢?下一次又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色,经历什么样的磨难,见证什么样的奇迹,听到什么样的故事呢?
 
  世界是一个圆,所以当我走得越来越远,我是不是也离家越来越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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