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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30)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果鲁希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
 
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果鲁希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
 
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
 
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果鲁希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
 
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果鲁希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果鲁希卡。它好象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果鲁希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这是瓦尔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等到哭够了,叶果鲁希卡就走出牲畜房来,绕过一个水塘,往街上走去。货车正巧停在门口的大路上。淋湿的车夫们迈动沾满泥泞的脚在货车旁边徘徊,或者坐在车杠上,没精打采,睡意蒙眬,跟秋天的苍蝇一样。叶果鲁希卡看着他们,心想:“做个农民,多么枯燥,多么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边,跟他并排在车杠上坐下来。
 
“老爷爷,我冷!”他说,打着冷战,把手塞进袖管里。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个呵欠说。“不要紧,你会暖和起来的。”
 
货车队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天气还不热。叶果鲁希卡躺在羊毛捆上,虽然太阳不久就在天空出现,晒干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却还是冷得打战。他一闭上眼,就又瞧见基特和风车。他想呕吐,身子发重,就极力赶走这些幻象,可是它们一消灭,捣蛋鬼迪莫夫就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大吼一声扑到叶果鲁希卡身上来,要不然就是听见那个诉苦声:“我心里好闷哟!”瓦尔拉莫夫骑着哥萨克小马走过去。幸福的康司坦丁也走过去,微笑着,抱着大鸨。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有一回 (那是将近黄昏了),他抬起头来想向人要水喝。
 
货车队停在一座跨过宽阔河面的大桥上。桥下河面上冒着黑烟,透过烟雾可以看见一只轮船,后面用绳子拖着一条驳船。
 
前边,河对面,有一座花花绿绿的大山,山上点缀着房屋和教堂。山脚下,在一列货车旁边,有一辆机车在奔驰。……叶果鲁希卡以前从没见过轮船,没见过机车,也没见过大河。现在他瞧着它们,却既不害怕,也不惊奇,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现出一点象是好奇的神气。他只觉得恶心,连忙伏下,用**贴着羊毛捆的边。他吐了。潘捷列看到这情景,嗽嗽喉咙,摇了摇头。
 
“我们的小小子病了!”他说,“一定是肚子受了凉。……小子。……离家在外。……这真糟糕!”
 
【注释】
 
①马泽帕(1644—1709),一六八七至一七○八年的乌克兰首领。一七○○至一七二一年北方战争时期,他带领四五千名哥萨克人投奔瑞典王查理十二世。后来瑞典军队在波尔塔瓦战败,马泽帕同查理十二世一起逃跑。
 
 
 
 
 
货车队停在一个离码头不远、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栈门口。
 
叶果鲁希卡从货车上爬下来,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有个人搀他下来,说:“我们昨天傍晚就到这儿了。……今天等了你们一整天。
 
我们原想昨天赶上你们,可是在路上没碰见你们,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皱呀!你可要挨舅舅的骂了!”
 
叶果鲁希卡细瞧说话人的那张象大理石般的脸,这才想起他就是简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这时候在客栈房间里,”简尼斯卡接着说,“他们在喝茶呢。去吧!”
 
他领着叶果鲁希卡走进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里面又黑暗又阴森,就跟他们县城里的慈善机关一样。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穿过前堂,走完一道阴暗的楼梯和一条狭窄的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果然,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正坐在房间里茶桌旁边喝茶。两个老人一看见小男孩,脸上现出又惊奇又快活的神气。
 
“啊哈!叶果尔·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用唱歌似的声调说。“罗蒙诺索夫先生!”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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