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南塘秋

　　去乡下采风，周日午后闲来无事，便各处走走。不知不觉间，眼前出现一个小村落，绿树环抱。村子的南头有一口大塘，塘边垂柳依依，声声蝉鸣织起了一张看不见的银色的网。透过柳树的缝隙，可见塘中菱角秧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有的菱角秧竟被挤得棚架了起来，似乎能看见菱角秧下挂着的红菱角。我心中一阵欣喜，快步走到塘边，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捞塘中的菱角秧。

 

　　“叔叔，你想吃菱角吗？”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清风一样，掠过满塘蓬勃的菱角秧。

 

　　我猛然抬头望去。这是一方足有三四亩大的池塘，碧绿的菱角塘的北头，漂着一条小木船，船上坐着一个身穿绿衣的小女孩。若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那个小人儿。

 

　　“是呀，我小时候也摘过菱角，也是这么大的红菱角！”我起身回应道。

 

　　“你别摘了，小心掉塘里去！我摘了好多菱角，给你吃！”小女孩大声说，还向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绕过长满青草的塘埂，向小女孩走去。

 

　　初秋的午后，四野无人，阳光烈烈地照着塘面上的菱角秧和四周的树木，仿佛能听见菱角秧和树叶吸收阳光的哧哧的声音。

 

　　我走到了塘的北头，小女孩也把小木船划到了岸石边。她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稍稍仰起黝黑的小脸儿，微微眯缝了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我说：“叔叔，我没见过你！”

 

　　“我是来采风的。”我随口说道。

 

　　小女孩低了头，看了看我的脚下，疑惑地说：“叔叔，你脚下有风吗？你能踩住风吗？是不是还像哪吒一样踩着风火轮？”

 

　　我不禁笑了起来，刹那间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继而寻思道：“我是写文章的。”

 

　　“就是语文课本上的那些文章吗？”小女孩睁大了眼睛说。

 

　　我摇了摇头，看到小女孩眼里的火苗黯淡了下去，又点了点头。我不想让她失望。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写文章！”小女孩认真地说。

 

　　“你想写什么文章呢？”我问。

 

　　“写我妈妈，还写采菱南塘秋！”小女孩不假思索地说。

 

　　我有些诧异，一个乡下的小女孩居然能说出采菱南塘秋的话语，定是化用了“采莲南塘秋”而来。我问她是跟谁学的，她说是一个叔叔。我问是哪个叔叔，她就不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转移话题说。“我叫兰菱，上三年级！”“你家在哪儿？”

 

　　名叫兰菱的小女孩指了指我的身后。

 

　　我的身后是一户人家，半旧的红砖平顶房，饱含着风雨侵蚀的痕迹。堂屋门敞开着，房檐下停着一辆斑驳的红色电动三轮车，房前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裳，晾衣绳拴在两棵高大的杨树的树干上。

 

　　兰菱端起一篮子红菱角，做出跳上岸的动作。我担心她会摔倒，正要伸手去接篮子，她已一步跨到了塘边的石头上，把篮子举到我面前，说：“叔叔，给！”她的手上湿漉漉的，沾染了菱角的紫红色。

 

　　我从篮子里拿起一颗红菱角，用指甲剥开菱角壳，露出凝脂一般的白米。轻轻地咬一口，清甜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沁人心脾。

 

　　我已多年没有吃到这样脆甜的红菱角了。

 

　　兰菱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能是看到了我贪婪的吃相，便咧嘴一笑，又把篮子送到了我面前。我面色赧然，却是经不住诱惑，抓了一把菱角，细细地吃着。

 

　　“我妈妈也喜欢吃菱角！”兰菱说，她妈妈当年正是看中了这口塘里的菱角，才跟她爸爸结婚的。这口塘从此有了一个名字——南塘。每天傍晚收工回来，吃了黑饭，她爸爸都会跟妈妈一起在南塘里游泳，然后摘了菱角，坐在塘边柳树下的石头上说话，直到夜色深沉。天气渐凉，塘水也渐凉，爸爸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一条小木船，让妈妈坐在小木船上摘菱角，再也不会弄湿衣裳，也不冷了。

 

　　我猜想，兰菱的名字，大概就是她妈妈给起的吧。

 

　　果然，不待我说话，兰菱就说：“我出生前，妈妈就给我起好了名字——兰菱，还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这名字。我好喜欢我的名字！”

 

　　不知从哪天起，南塘的水质渐渐变得浑浊了，别说在塘里游泳洗菜，就连衣裳都不能洗了，菱角和鱼虾自然也越来越少，直至绝迹。兰菱的弟弟三岁那年秋天，本该是采菱季节，南塘里已经没有菱角了。不知为什么，兰菱的妈妈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就出了远门，再也没有回来。兰菱后来得知，妈妈外出不归，采不到菱角只是个借口，主要原因是家里太穷。

 

　　说到这里，兰菱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涂抹着一道淡淡的忧伤。

 

　　很多时候，兰菱想妈妈想得很了，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妈妈在南塘里摘菱角的情形。那时，妈妈头戴草帽，身穿绣满了菱角秧的白色的连衣裙，划着小船，划到了塘中央，每次都能摘满两提筐红菱角，爸爸就用三轮车载到小镇上去卖钱。

 

　　“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兰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而邀我去家里坐会儿。

 

　　进了堂屋门，兰菱“嘘”了一声，低声说，她弟弟在房里睡觉。我探头往房里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光着身子，躺在篾席上，睡得正香。四周除了丝丝蝉鸣，没有别的声音，就连习习清风，也都蹑手蹑脚的，不发出声响。

 

　　兰菱说，她弟弟比她小两岁，上一年级，他们姐弟俩都是优秀学生，每学期都得了大奖状回来。果然，这家里除了电视机和电冰箱，最显眼的就是墙上贴的两排奖状，奖状上都是兰菱和弟弟的名字。

 

　　说话间，兰菱去了一旁的厨屋，出来时，手里多了砧板和菜刀。她把砧板放在屋檐下的木凳上，择了一些菱角，用刀剁开，装在一个瓷碗里，端给我，她说这样吃着方便。然后坐在我身边，讲她家的故事。

 

　　妈妈离开家后，爸爸发了疯一般，出去找妈妈，最后一无所获，蔫头耷脑地回来了。他再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家里越来越穷。那条小木船也搁置了起来，没有再用。

 

　　一个阴雨天，村干部带着一个陌生的叔叔突然走进了兰菱的家门，跟爸爸说了很多话。她带着弟弟在檐下玩泥巴炮，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没几天，就有车载来了抽水机，抽干了南塘里的水。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台挖掘机轰隆隆地开了过来，把塘底的淤泥和野草都挖走了，还撒了一些什么种子。那年冬天，塘里蓄满了水，第二年夏天，塘里就长出了一些菱角秧，东一棵西一棵的，上面还结了胖乎乎的红菱角，跟原来的一模一样。透过清澈的塘水，又能看到小鱼小虾悠闲地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