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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不还乡(2)

 
  接下来,是同父母摊牌。那一天,碰巧是莎朗父亲的生日。一家人吃过晚餐,父亲高兴地吹灭蛋糕上的蜡烛,莎朗趁热打铁,说:“爸爸,你的女儿要做新娘啦!”父亲以为她在开玩笑,便笑呵呵地说:“新郎还没带回来让我们见见呢!”莎朗说:“我男朋友是中国人,怕你们不喜欢,一直不敢说。”这下子家里炸锅了!父亲不容她往下说,一句话:不准!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国人。这时莎朗才知道,父亲对中国人的成见之深。她当然不会退让。两个哥哥看着暴怒的爸爸和六神无主的妈妈,手足无措地躲在一旁。莎朗的倔强基因来自父亲,她最终摔门走了。
 
  由于当时美国社会禁止华人与白人通婚,在丹尼斯调动之前,莎朗和他私订终身。
 
  以莎朗的犟性子,在这次冲突中,按说不会低头,但拗不过丹尼斯的央求——中国人最讲孝道——就给父母和两个哥哥各写了一封信,先道歉,再说明尽管他们不接受,她还是要和丹尼斯在2月1日中午去辞行,然后一起迁离利文斯顿。信是丹尼斯以军邮寄出的,莎朗根本不抱希望。果然,当二人手牵着手回家时,大门上了锁(刚刚换上的,莎朗没有钥匙),屋里没有声音,门上钉着一张纸片。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是父亲的字迹: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属于我的家庭。
 
  莎朗说她永远记得那个日子,1942年2月8日。
 
  1943年,报上刊载了国会废除《排华法案》的新闻。
 
  莎朗离开利文斯顿后,和丹尼斯在圣迭戈军港安家。1945年,丹尼斯以少校军衔退伍,他们一起回到旧金山唐人街,打理生昌杂货店。她这个事头婆(广东话,老板娘)一天到晚和中国人打交道,广东话就这么练出来了。20世纪50年代,在丹尼斯的督促下,每年新年、圣诞节、家人生日,她都按时寄贺卡回家,希望得到亲人的谅解。可是都没有回音。大哥打过一次电话,说的是:父亲明确交代,谁敢和莎朗通信,被他发现,就马上断绝父子关系。打那以后,莎朗便断了与家人和解的念头。
 
  他们开店,开到70多岁才把店面租出去。夫妻俩自此便常常到外地旅游。
 
  丹尼斯夫妇没有儿女。莎朗年轻时去医院做检查,结论是输卵管梗阻。丹尼斯不想妻子为此受没完没了的折磨,就声明不想要孩子。2001年,丹尼斯罹患癌症,去世前两年,他给家乡的一个堂侄办了过继手续,让他以养子的身份来美照顾莎朗,他就是小陈。三
 
  莎朗慈爱地拍拍小陈的脸,结束了她漫长的回忆。
 
  我问:“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见哥哥?”莎朗重重地点点头。“你的两个哥哥愿意和你见面吗?”“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对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愿不愿意是他们的事,争取是我的义务。”
 
  “那好。”我没征求莎朗的许可,便用手机拨打了刚才的号码。
 
  那头马上有人接起电话。“您好,我是之前给您打电话的中国导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认识莎朗吗?她也姓戈登。”那头“啊”了一声,随后是漫长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贴近我的手机,看我没作声,更着急,抢过手机听。“怎么没声音?”莎朗眉头紧皱,眼神黯淡。“哦,是妹妹啊!”那头响起了呜咽声,随后他大声叫,“雷蒙,雷蒙,快来!”这么说来,接电话的是大哥麦克。
 
  “莎朗就在我旁边,我们的大巴正在89号公路上往利文斯顿方向开。”“哎呀,妹妹啊!”两个老头子一起高呼。“莎朗想和你们见面,你们愿意吗?”“哎哟,还用说吗?愿意见面,愿意见面!”“听清楚了,89号公路东行,在利文斯顿的第一个出口,有一个加油站,我们45分钟以后到达,你们能赶到吗?”“那个加油站我们知道,一定赶到!”“好极了,我们的大巴是酒红色的。”
 
  我把和莎朗哥哥们商谈的结果告诉莎朗。莎朗坐不住了。“哦,53年,53年!”她一个劲地嘟囔。我灵机一动,问:“莎朗,你是中国媳妇,知道中国人成亲后有‘回娘家’的习俗吗?”莎朗耸耸肩,说:“知道一点。”“广东人把这礼节叫‘三朝回门’,成亲后的第三天,带上三牲和糍糕回娘家。当年,这个仪式没法举行,今天要补上!”“怎么补呀?一点准备都没有!”莎朗紧张地叹气。
 
  “看我的。”我拿起麦克风,以简练而煽情的语言,把莎朗和丹尼斯的故事回顾了一遍,其间大伙至少鼓掌十次。后座的一位老太太,按捺不住满心的感动,从过道缓缓走向莎朗,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顶呱呱的中国媳妇!”
 
  我繼续说:“大家静一静,有一个要紧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莎朗即将回娘家,但没有备礼物。咱们中国人可是最讲究礼节的,怎么办?”“我们凑!”全车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莎朗扶着座位的靠背,看大家打开行李箱、手提袋往外掏东西,一时无法相信,一个劲地说:“我的天!”
 
  我把车上备用的塑料袋分发给大家。5分钟后,我的身边堆着9个装得满登登的袋子。
 
  加油站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我对莎朗说:“快到了。”莎朗扑向车窗,小陈搀着她的胳膊。大巴刚拐进加油站,就看到3个人站到路中央,冲我们挥手——两个老头和一个陪同的年轻男子。
 
  车门缓缓打开。两个老人疾步走近,在车前大声呼唤:“莎朗,莎朗,你在哪里?”
 
  大巴里面一片沉默。莎朗迟迟迈不开步——太激动,太紧张了。


作品集感人文章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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