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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树父子

栎树父子
 
  有一个名叫“石”的木匠来到齐国曲辕,看见一棵被人供奉起来的栎树。这树大到树荫可以供千头牛遮阳,树干有百围之粗,干身如山高,拔地十仞有余才分枝杈。往来祭祀者络绎不绝,这木匠一眼不瞧就走过去了。他的徒弟问:“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材,您怎么一眼都不看呢?”木匠道:“别提了,那是一棵没有用的散木——拿来做船,船会沉;做棺材,棺材会腐烂;做器具,不久就会毁坏;做门窗,会流出油脂;做梁柱,会生出蛀虫。根本就是‘不材之木’。正因为无所用、无可用,这树才能够这么长寿。”
 
  故事到这里,似乎教训已经足了:人如果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浑浑噩噩地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任人唾骂无用罢了。但是这棵老栎树可不这么想,当天晚上就托梦给木匠,说:“你拿什么样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楂、梨、橘、柚之类长果实的树,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被折、小枝被扭,连这都是因为‘有点儿用处’而自苦一生,不能享尽天赋之寿。一切有用的东西不都是如此吗?我追求‘无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还是差一点儿被人砍了,如今活下来就是大用!你这散人,还配谈什么散木呢?”木匠醒来,把这话跟徒弟说了,也提到他梦中的了悟:要求无用,但是又不能因其无用而轻易让人劈了当柴烧,那就得发展出一种虽然不堪实用,却能保全生命的价值。对栎树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长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借由崇拜的仪式(祀社香火礼拜的活动)活了下来。
 
  
 
  這是庄子说的故事。我读这个故事读了三十年,对于“非关实用的生产活动之为用”“怎样才算是个无用的人”,自以为了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儿子张容之间的一段对话,让我对“无用之用”有了新的体悟。
 
  吃饭的时候总爱发呆的张容在发了一阵子呆之后,忽然对我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
 
  “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现在我怎样怎样’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不是‘现在’了。”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学以后想了几十年也想不透的问题。我只好说:“‘现在’,你还是吃饭吧。”
 
  临睡前,他趴在我的床上看书,倒是我忍不住主动问起来:“你刚才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那不合理该怎么办呢?”
 
  张容的眼睛没离开书本,继续说:“我觉得那些发明文字和语言的人应该更小心一点儿,不应该发明一些不合理的词。”
 
  “为什么你要把文字和语言分开来?”
 
  “因为感觉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文字不合理会写不下去,语言不合理就只好随便说说,也没办法了。”
 
  这一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作文里写到“现在”这个词的时候,张容总是踌躇良久,不愿意下笔。尤其当书写这件事显得有些难度而耗费时间的时候,真正令孩子关心的那个“现在”——那个应该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贵片刻——便已经流逝了。
 
  “写作文很无聊吗?”我小心翼翼地直奔答案。
 
  “没错!很无聊,而且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着,指指书,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这些没有用的问题打搅他看故事书了。
 
  我深深地知道,我们父子俩共通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对看起来没有用的问题着迷,那里有一个如栎树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张容还没有能力命名和承认而已。


    作品集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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