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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枯荣阅人界

  这是荒无人烟的美国西部茫浩的大沙漠,这里只有蓬散的骆驼草与低矮瘦小的烁树,此等景象恍如新疆戈壁滩。我行程两日,尽见这般干枯死寂的苦漠,美国西部的荒凉让人吃惊。待我见到这片连绵的莽原山林时,我的眼前有了绿意,心情也为绿色滋润好畅了许多。
 
  这山并不高,满长着一种叫扭叶松的树林。松,树身修长,高挑妹般亭立着。一株又一株相依相偎,齐齐地冲天傲望。想起苏轼《题西林壁》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扭叶松就竖耸在峻岭峭峰之上,远远近近给人多姿多彩。我行进此中,以为山坡松林是人工栽植,其实,这是原生态的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这是一座完全陌生而怪异的公园,通常的人工公园的一丝痕迹不复存在,可以说,这纯粹是原始荒山野岭,亘古未开蛮生地,在没完没了的环山公路上前行,它是铺天盖地的扑面涌来,我无法说清这公园有多大,大巴在山路行驶,两三个小时走不出它的地界。天啦,它居然地跨美国西部爱达荷、蒙大拿、怀俄明三个州,方圆8956平方公里,世上这等公园能有几处?公园含包山峦、河流、瀑布、峡谷、温泉,还有大量野生的灰熊、狼、麋鹿和野牛。环视四野,沉默与静寞幽幽低吟着一支歌:广袤的原始山林之中,不论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物体都在无声无息中自生自灭。
 
  我的专注,依旧是那扭叶松林。只见一片焦林,那是自燃山火烧的。烧焦之树,黑色裸露,枯木根根,绝望无助,死相可怜。树尸形貌各异,立死,断死,斜死,横死,排死,相拥死,相叠死,交叉死,头朝上根朝下死,根朝上头朝下死,横七竖八,暴尸荒凉。山坡、谷底,半掩半埋,裸露不遮;平地沟壑,岩沙盖压,枝残根断,死态惨烈,目不忍睹。再细一瞧,焦岩缝隙、秃土覆面,居然篷生新绿,是一丛一丛新萌松苗,细细长长,煞是可爱。山火肆虐,适者生存。原来扭叶松的树皮很薄、很脆,极易燃烧,一旦火灾,难逃厄运。世界却却无奇不有,成熟的扭叶松竞生有两种球果。一种球果,随长随落,密林遮阳,难萌新株。另一种球果,果壳外封裹树脂,需113摄氏度高温才能溶化,而黄石高原常年气寒,唯有山火才能其果脂烧溶,扭叶松的死亡与转世重生,全都在等待山火爆发,这种球果的等待,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在枝头一等就是一二百年,而通常扭叶松可存活一百五十年之久。浴火重生残酷而奇异,就在烈火吞噬松叶和充满松脂的薄树皮时,松果被烧焦、熏黑,一旦火停烟灭,松果就会崩裂,蕴藏其中的种子就会播撒在黑灰厚盖的岩地上,大火过后的第一个春天,种子便会破土而出,新生就这样替代了死亡,有朝一日焦土之上小松就会参天而立。路途中,我随时可见到,这样的情景:一片又一片扭叶松林,似军队的士兵列队那般整齐,如密匝的长剑笔直地刺向天空,树干光溜不枝不曼,唯枝头绿叶篷盖,万绿之中,却偶有死树黑杆夹竖其间,寒风中孤摇秃枝。这大约是只有十年的幼树长成的新林。这让人感叹万分。新树篷生,死树犹存。死亡与新生同在,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轮回突兀,就在眼前。让人想得明白,大自然的法则,一清二楚,决不含糊,真实直率。谁个悟道,谁个看空,悟空悟空,悟到空空,人生在世,到底是空,如枯木残枝,无息无声,如败叶黄茎消声匿迹。山野之下岂能常绿,人间万物何能不衰。今日我枯,明日你荣,明日我荣,后日你枯,枯荣无常,不荣不枯,不枯不荣,荣者必枯,枯者必荣,周而复始,人无常荣,人无常枯,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人无不死,人无不生,一山枯荣,阅尽人界。
 
  我走出山林,抬头望天,俯首视地,天光地亮,大路通畅。
 
  我写下《人界》一书,以抒感言。特谢王蒙先生为书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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