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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罗琪卡(3)

 
“您还记得那一回我、您、那位大夫一块儿骑着马到谢斯托沃村去吗?”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对薇拉说,这时候他们快要走到树林了。“那一次我们还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苦行教徒。我给他一枚五戈比铜钱,可是他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把铜钱扔到黑麦田里去了。主啊,我要带走那么多的印象,如果把那些印象合在一起,捏成一团,那肯定会成为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呢!我不懂那些头脑聪明、十分敏感的人为什么挤在大城市里,却不到此地来。难道在涅瓦大街③上,在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倒比这儿更空旷,比这儿有更多的真理?
 
真的,我觉得,我那个公寓里竟然从上到下住满画家、科学家、记者,这简直是偏见在作祟呢。”
 
离树林二十步远,有一座又小又窄的木台横架在大路上,台的四角立着小小的木墩。每天傍晚散步,库兹涅佐夫家里的人和他们的客人总是把这座木台当做歇脚的地方。在这儿,谁要是高兴的话,就可以喊一声而听到树林的回声,在这儿还可以看见大路伸进树林,变成漆黑的林中小路了。
 
“好,这儿是小木台!”奥格涅夫说,“现在您该往回走了。
 
……”
 
薇拉站住,喘一口气。
 
“我们来坐一会儿,”她说着,在一个小木墩上坐下。“人们在临行告别的时候,照例都得坐下来。”
 
奥格涅夫就挨着她,在那捆书上坐下来,继续讲话。她走了不少路,有点气喘,眼睛没有看着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却瞧着旁边一个什么地方,因此他看不见她的脸。
 
“万一十来年以后我们重逢,”他说,“那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您一定已经做了一个家庭的可敬的母亲,我呢,写了一本谁也不需要的、大部头的统计学著作,有四万本书那么厚哩。我们见了面,就回想过去的事。……眼下我们感觉到‘现在’,‘现在’抓住我们,使我们激动,然而将来我们相会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这座木台上见面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月,甚至哪一年也记不得了。您恐怕变了样儿。……您听我说,您会变样吗?”
 
薇拉打个哆嗦,回过脸来看他。
 
“什么?”她问。
 
“刚才我问您话来着。……”
 
“请您原谅,我没有听见您说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奥格涅夫才看出薇拉起了变化。她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呼吸颤抖,这种颤抖传到了她手上、嘴唇上、脑袋上。这时候,从她头上滑到她额头上来的鬈发,已经不象往常那样是一绺,而是两绺了。……显然她避免正眼看他,极力掩饰她的激动,时而整一整她的衣领,仿佛衣领刺痛了她的脖子似的,时而把她的红围巾从这个肩膀上拉到那个肩膀上。……“您大概觉得冷了,”奥格涅夫说。“在雾里坐着对身体不大好。我来送您nach Hause④吧。”
 
薇拉沉默不语。
 
“您怎么了?”伊凡·阿历克塞伊奇笑吟吟地说。“您闭着嘴,不回答我问的话。您是身体不舒服呢,还是怄气了?啊?”
 
薇拉用手掌捂紧她向奥格涅夫转过来的半边脸,可是马上又缩回手。
 
“可怕的局面啊,……”她小声说着,脸上现出剧烈的痛苦神情。“可怕!”
 
“什么事情可怕呢?”奥格涅夫问道,耸着肩膀,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什么事情呢?”
 
薇拉仍旧呼吸急促,肩膀牵动,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看了一忽儿天空,说:“我有话要跟您说,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我听着呢。”
 
“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您会大吃一惊的,不过我也顾不得了。……”奥格涅夫又耸动一下肩膀,准备好听她讲话。
 
“是这样的,……”薇罗琪卡开口了,低下头,手指揪着她围巾上的小球。“您要知道,我打算跟您说的话……是这样的。……您会觉得奇怪,觉得……荒唐,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薇拉的话渐渐变成含糊的喃喃声,而且忽然被哭声打断。
 
姑娘用围巾蒙上脸,把头垂得更低,伤心地哭起来。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心慌意乱地嗽了嗽喉咙,暗暗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狼狈地往四周看一眼。他不习惯于看见眼泪,听着哭声,结果他自己的眼睛也发痒了。
 
“哎,别这样!”他慌张地嘟哝说。“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请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好姑娘,您……您病了吗?或者有人欺负您?您说出来,也许我那个……我能帮您的忙。
 
……”
 
他极力安慰她,大起胆子,小心地移开她蒙着脸的两只手,不料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着,说道:“我……我爱您!”
 
这句简单而平常的话是用一般人那种普普通通的语言说出来的,然而这却使奥格涅夫十分狼狈,从薇拉面前扭过脸去,站起身来。他狼狈了一阵,接着又感到害怕了。
 
由告别和露酒在他心头引起的忧郁、热烈和感伤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紧跟着产生了一种尖锐而不愉快的别扭感觉。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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