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罗琪卡(2)
时间:2020-09-18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薇罗琪卡身材好看,五官端正,头发美丽地卷曲着。奥格涅夫生平看见的女人很少,觉得她称得起是个美人“我要走了!”他说,在边门旁边跟她告别。“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谢谢您待我的种种好处!”
他仍旧用他跟老人谈话时候那种教会中学学生唱歌般的声调讲话,仍旧眨巴眼睛,耸动肩膀,他开始为薇拉的款待、亲切、殷勤向她道谢。
“我写给我母亲的每一封信上都谈到您,”他说。“如果大家都象您和您父亲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乐了。您家里的人都厚道!全是纯朴、亲切、诚恳的人。”
“您现在准备到哪儿去?”薇拉问。
“现在我要到奥勒尔去探望我的母亲,大约在她那儿住两个星期,然后就到彼得堡去工作。”
“以后呢?”
“这以后吗?我要工作一个冬天,到来年春天再到一个什么县里去搜集材料。好,祝您幸福,长命百岁,……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奥格涅夫低下头,吻薇罗琪卡的手。随后在沉默的激动中,他把身上的斗篷理一理好,把那捆书提得舒服点,沉吟一阵,说道:“这雾越来越大了!”
“是的。您有什么东西忘在我们家里吗?”
“有什么东西呢?好象没有什么东西了。……”奥格涅夫默默不语地呆站了几秒钟,然后笨拙地转过身,往边门走去,终于走出了这个花园。
“等一等,我送您一程,送到我们的树林边上,”薇拉说着,在他身后跟上来。
他们顺大路走着。现在树木不再遮蔽辽阔的空间,人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了。整个大自然仿佛戴着一层面纱,藏在朦朦胧胧而又透明的烟雾里,它的美丽隔着这层烟雾鲜明地透露出来。那些更浓更白的雾不均匀地停在灌木丛和干草堆周围,或者一团团飘过大路,贴紧地面,仿佛极力避免遮蔽辽阔的空间似的。透过这些雾霭,可以看见整个这条大路通到树林那边,道路两旁是黑水沟,沟里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妨碍一团团白雾飘浮过去。离边门半俄里远,就是库兹涅佐夫家的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为什么她跟着我走呢?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她送回去!”
奥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亲切地微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这是一个真正富于浪漫气息的傍晚,有月亮,又安宁,样样齐备啊。您猜怎么着,薇拉·加甫利洛芙娜?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九年,可是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我生平从来也没经历过风流韵事,什么幽会啦、林荫路上的叹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人家说说罢了。这不正常!在城里,坐在公寓房间里,就留意不到这种缺陷,可是来到这儿,在新鲜的空气里,这个缺陷却强烈地感觉到了。……不知怎么,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可是您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不知道。大概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闲工夫吧,也许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一个女人能够使我……大体说来我熟人很少,也不常出门。”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走出三百步光景。奥格涅夫瞧着薇罗琪卡没戴帽子的头和围巾,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就接连在他心里再现,在那段时期,他远远地离开彼得堡他那灰色的公寓房间,一直享受着好人们的亲切款待,陶醉在大自然和他所喜爱的工作中,没有工夫注意朝霞怎样跟晚霸交替,各种迹象接连预告夏季结束:先是夜莺不再歌唱,再就是鹌鹑不再啼叫,过了不久长脚秧鸡也停止叫唤了。……时间不知不觉飞过去,可见生活是过得轻松愉快的。……他清楚地想起,他这个境况不富裕而且不习惯活动和交际的人,四月底本来闷闷不乐地来到这个县城,预料会在此地过得烦闷而寂寞,人们对于他认为目前在科学中占最重要地位的统计学会漠不关心。四月里一天早晨,他到达这个小小的县城后,就在旧教徒利亚布兴的客找里住下,每天出二十戈比的房钱,租到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然而有个条件:屋里不准吸烟。他休息一阵,问明这个县里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是谁,然后立刻步行去找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他得走四俄里的路,穿过茂盛的草场和幼林。百灵鸟在白云下面翻飞,象在颤抖,使得空中充满它们银铃样的啼声。白嘴鸦沉着威严地拍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空飞翔。
“主啊,”那时候奥格涅夫惊奇地暗想,“莫非这儿永远可以呼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是只因为我来了,今天才有这种清香呢?”
他预料会受到敷衍了事的冷淡接待,因此怯生生地走进库兹涅佐夫家里,皱起眉头看人,拘谨地拉扯自己的胡子。老人先是皱起额头,不明白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对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统计工作有什么用处,不过等到年轻人对他详细说明什么叫做统计资料,这种资料到哪儿去收集,加甫利伊尔·彼得罗维奇才活跃起来,现出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翻看他的笔记簿。……当天傍晚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已经坐在库兹涅佐夫家里吃晚饭,喝下不少烈性的露酒,很快就有了醉意。他看看新相识们平静的脸色和懒散的动作,不由得周身感到一种舒服而困倦的慵懒,这种感觉是人想睡觉、伸懒腰、微笑的时候才会有的。那些新相识好心地瞧着他,问起他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世,他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常去看戏。
……
奥格涅夫回想他怎样到乡间去旅行,野餐,钓鱼,大家怎样成群地到女修道院去访问女院长玛尔法,她怎样送给每个客人一个玻璃珠钱包。他还想起那些纯粹俄国式的、激烈而毫无结果的争论,论敌们唾星四溅,用拳头敲着桌子,互不了解,彼此打岔,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每句话都自相矛盾,不断更改话题,等到吵了两三个钟头后,大家才笑着说:“鬼才知道我们在吵什么!从健康问题吵起,结果却吵到死亡问题上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