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为什么也宰客(2)
时间:2019-11-15 作者:维舟 点击:次
在中国社会的群体潜意识中,还是常把“道德”作为“世风日下”的药方。网上常见到一句吐槽:“要点脸吧”(有时还詈词强化语气说出),但这气愤所指向的行为则种种不一,如盗用、抄袭、或只顾眼前利益而违背默认规则的做法,甚至只是令人惊愕的出格言论。这些行为本身和这句吐槽是否对且不论,耐人寻味之处在于,这些行为的出现,本身意味着原有的道德规范已无法或不足以制约人们的言行举止(这些常常甚至不是个人作为,而是某些机构),但与此同时,人们的第一反应还是寄希望于“要脸”这样一种内化的道德能起点作用,并被广泛看作是强有力的谴责。
然而,当社会复杂到一定程度时,泛道德话语就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它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脱节了,由于其含糊笼统,当它面临现实问题时,不仅不能解决彼此的症结,甚至就算有人这么做了,别人也不相信。
我们同学聚会,有位同学在学校工作环境简单,人也正直,但另一位多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坚决不相信现在还有不要红包的老师和医生,“都是老同学,你就别虚伪了”。一通争吵下来,两人不欢而散。
不过,如果说中国社会是太强调“道德”,那么欧美社会则往往太强调“法律”。这两者分别对应非正式(informal)和正式(formal)的规范,但在现实中,这两者的界限也往往不是那么分明,例如:政治献金在美国是合法的,但却受人诟病;卖印度仿制药治癌症是违法行为,在道德上却被人接受。
伦理道德和规范的边界,人们往往有着不同的理解,这不仅有争议,而且也未必一定要由法律来进行管制。事实上,不论是明清的儒家法律国家,还是当代中国,法律都不是管制交换关系的首要原则,“合规性/合法性”(compliance/legal)往往只是讨论一个交换关系是否合理、说得过去的其中一个话语。
不论如何,一旦进入现代社会,自然就有那么多职业的、有组织的公立机构产生,随之而来的便是不论中外,都会有不同的逻辑在竞争。仅仅谈“道德”太含糊了,它可能被完全泛化并包含着多重彼此矛盾的话语,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只是本能地感觉不太对,但讲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问题。
近些年媒体上大谈“医德”,但在医生群体中却有两个突出的声音:1)总是要我们奉献,要道德,医生也是要挣钱要生活的(经济利益的正当性对抗泛道德化);2)媒体、患者和老百姓不相信我们,不相信专业服务的价值,但我们是真正为病人着想的(用专业权威对抗反职业的平民主义)。
这些都意味着,如今许多社会问题如果不进入到具体理路中去,是没办法重建社会规范的,因为这其中涉及到不同逻辑的对抗。“道德”已经被相对化了——它是相对于经济利益的道德呢,还是相对于患者利益的道德?泛道德话语的含糊性,也往往不能提供任何具体有效的指导。就像一些学校挂着“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带给师生”的标语,但现实中你体会到的可能根本就不是这样。
从道德到职业道德
一个现代社会必然是一个专业社会,在这样的过程中,人我分际、权利意识、对规则的尊重、对职业道德的认可,才能一点点发育成熟。但最重要的,则是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分界。公共领域的表现须遵守某种特殊的伦理,而人们也无须知道你私下为人如何——假如你去饭店吃饭,受了一肚子气,旁人却劝你说:“你别看那个服务生骂骂咧咧态度不好,他其实可是个孝子。”这想必会让你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是否是孝子,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也无须知道,然而中国人却惯有这样以私德替代公德的倾向。
“职业道德”在我们中国似乎总是不如“道德”喊得响,人们也常在有意无意中混淆两者,或以“道德”取代“职业道德”。
从这一点来说,“好人为什么也宰客”其实是个伪问题,因为“好人”是他在私领域的道德,我们其实只应该关注此人的行为是否符合作为一个司机的职业道德。公开造成巨大破坏的黑客和恐怖分子,私下有不少都是好人;而公共场合很好的人,像卢梭,私德却可能不怎么样。然而在我们的社会中,连有些乍看是职业道德的,其实仔细一看也仍然是泛道德的——最突出的例如“医德”和“师德”,它并不仅仅指合乎职业规范,还鼓励任职者有近乎完人的奉献精神。
中国人常以道德替代职业道德,原因很复杂,既是因为脱离传统的小社区未远,公私领域的分化尚未完成,也在于我们惯于整体地看待他人,“好”和“坏”都有绝对化的倾向(所谓“完人”),而很难容忍私德有瑕疵的公共人物,但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职业道德不包含在中国人看来绝对奉献、利他这类“超出职业要求”的“崇高部分”。然而,没有人是完人和超人,职业道德社会现实中更具可操作性,也颇有好处。
何谓职业道德?就是按本职要求完成工作,这既不要求超常奉献,但也必须达到最低要求。如果社会上不同岗位的服务人员都能达到职业道德规范,那么不论是谁,至少内心可以确信,自己可以得到符合这一职业准则的基本服务水平。这就好比麦当劳的汉堡,你知道无论在哪家店、由谁来做,至少口感不会有太大偏差。
专业规范的首要要求,就是私领域不能侵入公领域,也就是说,一切都以完成工作的规范为优先。就像有位前辈曾对我说过的:“什么叫专业?就是无论你在私生活里受了多大痛苦,都不能把这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这有时甚至让人感觉不免有几分冷酷: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老师在大学课堂上讲起自己经历,声泪俱下,座下一位女生冷冷地打断说:“我们付了学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讲自己苦难史的,是来学专业的。”结果老师硬生生将泪水收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