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之夜素描(2)
时间:2019-11-03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可是从他的语声里还是可以听出惋惜的音调。临到火光又旺起来,火势似乎更大了,他就连声叹息,绝望地摇手,不过从他极力踮起脚尖以便站得高一点,不免气喘吁吁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多少也有点高兴。大家都觉得见到了可怕的灾难,不住地发抖,可是万一大火突然灭了,他们却又会感到不满意呢。这样的两面性是自然而然的,为此而对利己主义的人类加以责备,就大可不必了。
不管美丽多么凶险,可是仍然不失为美丽,人的感觉也就不能不向往它。
这时候响起了轻微的隆隆声:不知什么人踩响了铁皮房顶。
“万卡,是你吗?”谢敏嚷道。
“是我和娜斯达霞!”
“你会摔下来的,鬼东西!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就在克烈宪斯科耶村,伙计!”
“大概在天窗那儿才看得清,”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要不要到那儿去瞧一瞧?”
灾难的景象使得人们互相接近了。太太忘了她的身分,同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一起走进正房。他们害怕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而又急于观看火景,就穿过所有的房间,登上楼梯,爬到阁楼上。到处都漆黑一片,听差加甫利拉举着的蜡烛照不亮任何东西,只在他四周投下些朦胧的光点。太太生平第一次看见阁楼。……那梁木、乌黑的墙角、火炉的烟囱、蛛网和灰尘的气味、脚下古怪的黄土,都在她心里留下了童话里景物般的印象。
“这就是家神住的地方吧?”她暗想。
从天窗望出去,火势显得更大更旺。火苗都可以看见了。
地平线上铺开一条灿烂的金黄色长带。它活动着,滚转着,跟水银一样。
“喏,那儿起火的不只是一所房子。那儿,看样子,伙计,有半个村子都卷进火里去了!”马车夫加甫利拉说。
“你听!警钟不敲了。可见就连教堂也着火了。”
“那儿的教堂是木头造的!”太太说,闻到谢敏的羊皮袄发散出来的难闻气味而透不过气来。“什么样的灾难啊!”
他们看够了才走下来。不久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老爷回来了。他出外作客,喝多了酒,如今躺在马车里,蜷起身子,大声打鼾。人们把他叫醒了。他呆瞪瞪地瞧着大火,喃喃地说:“拉一匹马……马来给我骑!快……快点!”
“不行!”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反对说。“算了,你这副样子哪能去?你去睡觉!”
“马……马!”他吩咐道,身子摇摇晃晃。
有人给他牵来一匹马。他爬上马鞍,摇晃着头,消失在黑暗里。这时候那些狗汪汪地叫着往前冲,仿佛闻出狼的气味来了。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身旁围上许多农妇和小男孩。她们哭诉,惊叫,叹息,在胸前画十字,没完没了。一个骑马的人飞驰到院子里来。
“烧死了六个人,”他喃喃地说,上气不接下气。“半个村子烧光了!牲口烧死了不知多少。木匠斯捷潘的老婆子烧死了。”
太太的焦急达到了顶峰。活动和谈话越发闹得她心神不宁。她吩咐套好马车,自己也坐上车到火场去了。夜晚黑暗而寒冷。土地受到黎明前的薄寒而略微变硬,马蹄踩上去,声音发闷,就跟踩在地毯上一样。听差加甫利拉跟马车夫并排坐在赶车坐位上,焦急得不住扭动身子。他往四下里看,嘴里嘟嘟哝哝,不时略微欠起身子,看他那样子倒好象他能左右克烈宪斯科耶村的命运似的。……“主要的是不要给火开道,……”他嘟哝说,“样样事都得会办,可是普通的庄稼汉怎么能懂呢?”
马车走出五六俄里远,太太看见一种不同寻常的奇观,象那样的奇观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有人即使看到,一生中也只能有这样一次,而且是任何丰富的想象力也画不出来的。
村子熊熊地燃烧,象是一大堆篝火。人的视野被一片火海挡住,火光跳动,明亮刺目,农房、树木、教堂一齐淹没在火海里,犹如淹没在迷雾中一样。火光几乎跟阳光那么耀眼,夹杂着一缕缕黑烟和迷蒙的热气。金色的火舌溜来溜去,舔着黑色的房架,微微地笑,快活得眨眼,发出狼吞虎咽的爆响声。红色和金色的烟尘很快地腾上天空,好比一团浮云。仿佛要使这场大火更象幻觉似的,有些心慌意乱的鸽子在那团云雾里飞上飞下。各种声音在空中古怪地混杂在一起:爆裂声惊天动地,火苗忽拉忽拉响,仿佛有几千只鸟在拍翅膀;人声喧哗,牛羊乱叫,车轮吱吱嘎嘎响。教堂的样子吓人,它那些窗口往外冒出火焰和滚滚的浓烟。钟楼象黑色巨人似的挺立在弥漫着金色灰尘的火海里。它已经全部起火,可是那些钟仍然挂在那儿,至于它们怎么能安然不动,那就很难理解了。……道路两旁拥挤不堪,近似赶集,或者等候涨大水后的头一班渡船。这儿挤满了人、马、大车、成堆的什物、木桶。所有这些都在活动,挨挤,声音混杂。太太瞧着这场混乱,听见她丈夫尖厉的叫声:“把他送到医院去!你们给他泼水呀!”
听差加甫利拉站在一辆大车上,挥动胳膊。他被火光照亮,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身材似乎比平时高了。……“这是有人放火,没错儿!”他嚷道,身子转动不停,象是晨祷前的魔鬼。“喂,你们!不能给火开道!给火开道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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