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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爱好都是平等的

所有爱好都是平等的


“人到中年才发现自己是个魔鬼。”
 
老同学苦笑着和我说起此语,是因为他偶然读到巴尔扎克的格言:“一个没有任何癖好的人简直是魔鬼!”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辗转反侧。这些年来,他也算得事业有成,但每日忙碌,静下来竟说不上来自己有何值得一提的爱好。正如曾有人嘲讽的,衣着光鲜的高管们,回到家里往往已累得不想说话,或是像死狗一样躺在沙发上,或是像白痴一样刷屏,“死狗和白痴,这就是中国现在所谓的成功人士”。
 
正因此,他现在觉得有必要让九岁的女儿有所爱好,结果像很多家长一样,给她在课外报了包括英语、舞蹈、钢琴、滑冰、绘画在内的许多兴趣班。我问:“你给她报了这么多,学下来有哪些是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他苦笑:“你要问她,她最好什么都不学,只想待在家里玩。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很自然地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对吧?”这时,他女儿在旁边抗议:“爸爸,我有爱好啊——我喜欢打游戏。”他眼睛一瞪:“打游戏也能算爱好?”
 
 
爱好应当有用吗?
这大概可算是时下中国家庭中颇为典型的一幕: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每个人应当有自己的爱好,不仅因为这影响到生活品质,也因为“没有爱好”往往与“缺乏个性”相对应,在当下很难被看作是一个优点,人们也开始反感父母那一辈“除了孩子没有念想,没有爱好,没有任何乐趣”的人生;但另一面,人们在潜意识里又不自觉地认为,这些爱好应当符合一定标准,它们应当是“好的”或“有用的”爱好——简单地说,你可以选择爱好,但那得是正确的爱好。
 
多年前,我有个日本同事纸村君,他是公司里人所共知的“熊猫控”——自取的英文名叫Panda,领带图案上有熊猫,每次来上海出差,只要能空出时间来,多半就是去动物园看熊猫。他喜欢熊猫在朋友中都出了名,因而有人介绍了一个和他有相同爱好的女插画师,他本是不善交际的人,但因为谈的是熊猫,约会竟出奇地顺利。两人婚后还建了一个小小的熊猫网站,儿子一出生就被熊猫包围了。由于自己人生诸多际遇都是拜熊猫所赐,他还一度动情地说:“你们中国人说‘恩人’,对我来说则是‘恩熊猫’。”有次和一个12岁就去日本、在那边生活了20多年的朋友聊起此事,我问她:“在日本像他这种人多吗?”她认真想了下说:“比在国内多。”这不仅是日本人生活相对优渥,更因为社会普遍认同“只要你不影响到别人,哪怕你有变态的爱好也是你的权利”。
 
在国内,你当然也可以有这样的爱好,但那往往是家长漠视而非支持的结果,而且通常还会附加一个条件:在不影响你学习的前提之下。襁褓之中抓周的时候,家长们就都期望孩子最好能抓中那些能兆示更好前景的书、笔或算盘,事实上,那些“不良嗜好”的象征也根本不会出现在抓周的选项中。在这样的期望中,对父母而言想要的是能被社会所承认的成功人生,而非自由地舒展你的自我个性。
 
 
顺着这一逻辑来说,一个人的兴趣爱好至少不能妨碍你通往成功,最好则是有助于实现这一点。这导致的一个不幸结果,是人们的爱好要么早早就被视为“无用”而被扼杀在萌芽状态,要么就被功利化了:它们作为“特长”可以给你带来也许是关键性的加分,在这一意义上它是“有用的”,而你本人是不是真心喜欢则没那么重要。我一位同事从小有才艺的天分,考上复旦时已是钢琴十级、小提琴八级,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音乐也是她重要的精神寄托,然而有一天在家里却听到她妈叹气说:“真后悔那时让你练琴,占了你那么多精力,不过是个业余爱好,对你现在的职场升迁也没什么帮助。”
 
这导致一些很矛盾的现象:很多人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什么特别强烈的自发爱好,那往往是一时兴起,如果家长没有及时引导,反而加以压制,那自然更难持续;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很多父母又都觉得,兴趣是可以“培养”的。不止一个人曾和我说,看不出自己孩子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但这不要紧,钢琴家孔祥东小时候不也讨厌练琴吗?万事开头难,不要被一时的困难挫败,手熟后自然就会慢慢体会到其中乐趣了。
 
 
乍听起来,这也不无道理,但生活中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只能做好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最可惜的,则是你自发的爱好可能不被容许,而被要求去学其它一些“更好”或“更有用”的“爱好”——这其实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爱好”,而更接近于“技能”,是父母认为对你将来社会生存有所助益的“一技之长”。在这方面,不仅“兴趣爱好”如此,甚至连学习都一样:一旦你没有达到期望,很可能听到父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上学白上了”,早知道还不如把你留在身边。这大概是一个曾经长久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社会最基本的恐惧,随之产生的进化机制要求人们摒弃那些对你获得物质保障或世俗成功没有帮助的技能。
 
因此,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普遍认为,任何一种兴趣都应当是有目的的,内嵌在社会或工作的语境中,脱离其功用来谈兴趣,总让人费解“这么做是图个啥”。社会学家潘光旦在几十年前就曾说过:“一般中国人对于西式运动的很有意义的一部分的反应,就是:气力不是要寻常练习与使用的,而是要卖的,即体育本身不是目的,连锻炼身体、活动筋骨、表白自我,也不成其为目的,而是别有目的,如同社会的风头主义或经济的糊口主义之类。”别说是体育,就算是读书本身,也是“学以致用”、“学而优则仕”或服从于某个更崇高的外部原因。“为艺术而艺术”在西方而言意味着走向艺术自觉,艺术自身获得了独立性,但在中国,却长期被视为脱离现实的异端,甚至更糟的,是一种有害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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